时间:2021/12/14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这是创刊于年8月16日的徐荣耀故事传习研究基地总第期

才华横溢

低调谦逊

天妒英才

驾鹤远行

品读其作

热泪湿襟

一一徐安新先生近年作品荟萃(19篇)。

一、《山村年夜》(快板)

大山深处小山村,

年关将近年味醇,

留守老辈念晚辈,

数着指头盼亲人。

突然疫情风声紧,

望断村口无归人,

大年三十团年饭,

几家团圆几家分。

陈家婆婆上席坐,

不见孙辈心灰冷,

一年到头不见人,

翅膀硬了忘了本。

拿起筷子又放下,

一声叹息泪淋淋,

从来只有瓜念子,

子念瓜来有几人。

年饭桌上动怒气,

三个媳妇慌了神,

想起老话隔辈亲,

灵机一动连视频。

祖孙见面有气氛,

核桃脸上绽笑纹,

一声一声叫奶奶,

一个一个叫乳名。

武汉孙女是医生,

轻声慢语讲疫情,

医院现在是战场,

孙女不能当逃兵。

待到春暖花开时,

凯旋归来探亲人。

北京孙子是民警,

非常时期要值勤,

奶奶莫要想多了,

不是我们不孝顺,

明年国庆放长假,

我背奶奶游长城。

广州孙子在当兵,

一个军礼好精神,

叫声奶奶快吃饭,

我要站岗守军营,

明年女友要过门,

红包您要记在心。

放下电话老泪横,

孙辈长大成了人,

国有大事担责任,

虽说心里不得劲,

国事大来家事轻。

团年饭桌起笑声,

三个媳妇献殷勤,

您老可要多吃饭,

明年又要添重孙,

红包又要多一份。

三个儿子也敬酒,

您老吃饱又睡稳,

别生气也别操心,

八十大寿开春过,

养老补助长一成!

山村年夜多宁静,

山外世界不太平,

万家儿女都逆行,

众志成城守家国,

驱走瘟神迎来春!

原载湖北日报-1-30

二、桃子(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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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里的春天,来得有点儿早,残雪犹在,山凹里的花儿便接二连三次地开,开得浩浩荡荡,开成了一片海。

长辫子蓝布衫的女孩儿,每日打山上来,脚步轻悄,闪过窗前,把带露的花儿,悄悄搁在他窗台。

春眠不觉晓,校园静悄悄,方慈还在被窝里呢。人影闪过,开窗看时,山花在窗,笑声已远,喊一声桃子,人家只回头一笑,挥挥手,一闪就不见了。

总有花儿在窗台,白的梨,红的杏,粉的樱,都是桃子一路信手拈来……山里的花儿开不败,窗外也不重样儿,好多都叫不出名儿来。花事己过,便是果子一一桃儿,杏儿,李儿,一大捧,一小袋,酸的,甜的,涩的,次第到来……投我予木瓜,报之予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他把诗经的句子,写在书上,送给她,算是礼尚往来。黄昏里,隔窗递过去,相视一笑,也不言语,各自甜蜜与欢喜。

她羞涩的样子,小姐姐的语气,银铃似的笑声,印在少年的心里,浮动在青春的梦里。

一个黄昏,她终于来敲门,谈笑晏晏,自言山野女子,没个书运,高考差两分,又没钱重读,很羡慕你这教书人!自个儿做不来农活,爹妈也看不顺眼,现在早出晚归帮姑妈看铺子,生意也一天不如天,迟早要关门,真真愁死人了,你也帮我指点一下前程……

他说,我也是泥菩萨过河呢,落到山野里教书,也是心灰意冷,好在自个儿也不是个有理想的人,有饭吃,有书看,便觉万事无忧,天下太平,又如何为别人谋划人生?不过宽心话还是有的,愁什么呢,一棵草一颗露水,你高中毕业,人又长得又美,还愁没饭吃,没前程?真没饭吃我匀一点给你!她乐了,说,就喜欢你这个调调!说完格格笑,转身走了。

春去春来,花谢花开,书痴花痴,窗里窗外。青春的眼眸和心跳里,是无言的关怀。

朦胧的清晨,美丽的黄昏,一些书,一些话,一些景,像黑白的电影,在山野之间无声放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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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深夜归来,酒气冲天,粗声大嗓的。说三个人喝了两瓶五粮液,吃了一锅麂子肉,火气上升,一气赢了八百多,都顶两个月工资了。又说村长大气,楼上楼下,光彩电就有三台。村长说了,给咱学校匀一台!他说学校荒郊野岭,不能光是些牌桌子麻将桌子,有个电视,才有个样子。老丁说,村长两个矿,门路广,红黑两路,到处是拜把子兄弟。

老丁燃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有些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讲?方慈一笑说,前辈但讲何妨。老丁又叹了一口气说,村长说的是酒话,他说学校在我地盘上,老子到学校视察,都两三回了,有个才来的没长眼,也不搭理他!把个脸夹在书里装书生,听说还写他妈什么诗,酸秀才装得挺认真啊……

老丁说,我替你道歉赔礼了。我也给你提个醒啊,出了校门,就要放下书本,光读书哪晓得社会上水浅水深?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得入乡随俗才行。他神神秘秘地走近,压低了声音说,看上的姑娘,就托媒直说,又是花儿又是诗,搞些虚头八脑的像是演戏拍电影,花花事情传出去笑话一片人……

见方慈无语,老丁甚是无趣。起身打了大大的呵欠,伸个长长懒腰,说,不早了,我还是把话挑明,村长看上了桃子了,媒人说爹妈没二话,桃子有二心,我话也只说到这里,剩下的,你自个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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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桃子来找方慈,眼睛红成了桃子。爹妈人老实,家里又没儿子,什么事都是听人摆布,自个儿拿不住。村长说我们家各方面在村里都是垫底,想要拉咱一把,年前帮咱做个屋,做几间几层,怎么装饰,什么样子,要我发个话。这算哪门子事呢,我不同意,可爹妈却点了头,当了真。村里人也是看戏不怕台高,说我桃子攀高枝,缠上个吃国家粮的不放,爹妈却答应了村长,认他憨包儿子做女婿……

起身走的时候,桃子眼睛红红的,直直地望着他,方慈,跟你商量个事儿,你敢不敢上俺家,提两瓶酒,玩一天,就当是演个戏,替我挡一阵……

她直直地盯着他,等着他回答。方慈却低了头,默然无话,想起老丁的话,想到自己一个外乡人,在这里无根无据,只长长的叹了口气,久久无语……

冬去春又来,山花烂漫又成海。窗外风景依旧,那个叫桃子的女孩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有来。

那天偶尔推窗,才发现石头下压着一封不知何时的信。桃子说,有饭的地方就是家,不打算回村里了。这地方的人,好的时候是真好,坏起来也是真坏,想来想去也只有也打工了。方老师您在这里教书育人,化育一方水土和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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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把斧头砍在窗棂,砍得很深,很吓人。方慈提给老丁看,老丁脸都绿了,说,为一个乡里姑娘,搞出这么多幺蛾子,你也是脑子进水,快告诉我把人家藏哪里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好容易跳了农门,又往回找,生个娃又是农村户口!没看见我这半边户么,一放学往家飞跑,又是耕田,又是锄草,几时衣服穿干净了?

能说什么呢,方慈无语,人间事,天知道。

老丁说,你也挪个窝吧,免得惹些是非矛盾,大伙儿也图个清静。教学点上人少,你去读书写诗修身养性也好,你在这里,也是水土不服,心神不定,周围也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也有点儿难,明日我跟领导说一声。

深山更深处,海拔一千米,两个人的教学点,天荒地老,方慈自言自语,终老在这里算了,两个老师,十几个娃,天高地远,六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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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山野里的花儿又开了,开成了一片海。

一封信几经辗转,到了山上,已经皱巴巴不成形,看看那邮戳,己经是半年以前的事情。

信里说,家乡除了爹妈没别的亲人了,此后叫你弟弟可不可以?给爹妈的信和钱以后寄到你了,别人不可靠。你是个好人,也是心机浅,人际关系也不顺,容易遭人记恨,跟人争斗不会赢,我人在广东,一切安好,希望你也太平……

没有回信,也就再没有来信,从此了无音讯。听人说,桃子家的砖屋,己经落成了,村长和他家走得很近,说桃子已点头了,打几年工回来,两家人成一家人。村人都说好,虽说村长儿子口齿不清,人也粗蛮,脑子却不笨,烟抽得高档,胆子也大得很。逢人就吹牛,桃子水灵,好得很,出门前己经睡过了了,相当于下了定金,谁也抢不走,跑也跑不掉,迟早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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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甲子,校园无故事,一年又一年,过往成烟云。几年后那年教学点撤并,他也下了山,几年后城乡交流,他便进了城。

人过中年,家校都是围城,人在其中,也是百忧扰心万事劳形,车子房子孩子还有职称,早把那书生意气,消磨殆尽……

偶尔也忆起,那个叫桃子的女孩,也不知在北京还是广东,烟火红尘中,想来应是儿女成群,己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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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时光流转,转眼天命。这个一生碌碌的教书人,实然起了念想,趁着腿脚还行,想把半生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民间有习俗,天命一过,人要往回走,慢慢“捡脚印”。

又是山花烂漫时,回到久别的山村,老丁早已不在了,那山村小学居然还在,荒草萋萋,残垣断壁,歪歪扭扭的却没有倒下来。旧地重游,悄立无声,那个叫桃子的女孩,一下子复活在脑海,长辫子蓝布衫,打山野里走来,脸上满是笑容,身后一片花海……

一路走一路问,打听那个叫桃子的人,有人告诉他,人还在村里,竟是无儿无女,病痛缠身,孤单一人!

在一间土屋前,犹犹豫豫,久久徘徊,终于鼓起勇气,喊了声桃子,推开了那木门。看床上躺着一个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怯怯中不敢相认。

他说,桃子,我是当年教书人。她摇头,苦笑说,已经三年没下床,没见过太阳,屋里脏,人也脏,你到隔壁坐坐吧,我脑子也坏了,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

他哽咽,不要紧的,我就坐这里,我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一晃三十年了,你怎么还是一个人……

她苦笑,不作声。桃子你可还记得那些年我们背过的诗,我还写了个条幅送你呢。

投我予木瓜,报之予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灰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有了红晕,眼泪一下子也出来了,大滴大滴的。她说,怎么忘得了,高一课本里有,你送我的书里也写了,好些年不读书,可是这些句子是刻在心里的,你起个头我就能背下去!古人的文章就是好,字字句句入心,现在人写不出来的……你的诗人梦,现在可成了真?

他摇头苦笑,过去了过去了,不提了不提!

她一个劲儿催他,你到隔壁喝茶歇息吧,我没别的亲人,他们待我如一家……

在隔壁婆婆家坐定,她一个劲儿盘问,你究竟是他什么人?他吱唔半天,费老大劲儿也没说清。老人叹息一声,人哪,都是命,没办法的事情。好好的一个姑娘,高中毕业,又白净又聪明,偏又诸事不顺,跑到广东成了个家,也生了娃,不知怎么三十几岁了,却两手空空回了娘家,几年里双亲入了土,自个儿也得了病,做完乳腺癌手术,又得肝病,人也垮了,钱也用尽,人都拖得不成人形,幸好乡里乡亲热心,村里也安排人轮流值班照应,估计也不长久了,人哪人……

老村长家里现在怎样?老人告诉他说,老村长帮她家做的房子,也没算账。人家也大度,没有记仇恨,料理老人丧事忙前忙后,为她的病也是费了苦心。可桃子心硬,不领情,说帐没还清,死活也不进新屋的门!还好当初拆屋,半边牛栏屋没拆尽,修修补补,勉强住了这些年。

听得难受,看得伤心。数了钱只留车费,余下的都往她枕边塞,桃子全力抵挡,脸都急出汗了,方慈也不罢休,拉扯中,两个人都情不自禁,泣不成声。还是隔壁婆婆来调停,说收下罢,看得出,这个老师也是真心……

静下来说话。桃子,我也是一个人了,儿女都远走高飞,还有一年就退休,我来陪你,照顾你一程,谁叫你那年喊我弟弟呢。

桃子笑起来,脸上起了红晕。笑着说,桃子好好的时候你不摘,桃子烂了,你又多心!快回去过你的日子,别无事找事了,你有本事让时间倒回去,我就跟你走,现在就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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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山野,花事落尽,只有万千草木,绿得逼人。下山的路,方慈走得恍惚,走得落魄失魂,这长长的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仿佛就是漫漫一生……

从前桃子说得好啊,诗经的句子,都是心里直接涌出来的,美感和气韵都是天成,字字句句都是人性,都是至情至性……

山野无人,一路想着桃子那年的话,不禁轻轻吟出了声。

投我予木瓜,报之予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山野寂静,低徊吟哦无人来听。山谷里突然一声长啸,哀哀如狼嚎,惊起一群山鸟。

原载印象红磨坊-5-26

三、土家老人与《道德经》

在土家山寨,听一老者"日白粉经"(土家语,谈古论今之意)。讲完了猪价高,茶价低,又讲讲橡子豆腐卖不出去,种田人不容易……

说着说着话风突变,话题大跨度转变,转到文字文化与文学,老者举"儒"字来说文解字,他说,儒字,人需也,尊重人的需要,就是儒,孔子说的食色,性也,便是这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培养符合人类社会需要的人,是儒的责任……

我虽埋头造饭不露声色,心里还是起了佩服心,穷乡僻壤,布衣百姓,老人很有点文化积累,也很有点文化自信,,看来草野有高人,此话不虚。

席间有人叹息,现在的人,只看抖音不读书,不看文字只看图,我们写字的人己经穷途末路,字稿费才20元,不能打的,得跑步去邮局。

话题如此悲凉,众人怏然无趣,老人话题却再度飞跃,居然讲起《道德经》,他说,这0字字字千金,会生出慧根,想不成功想不幸福都不可能。这回我不佩服了,心下说,您老也太哪个了!我领教过这书的难与深,早年我曾读过一阵子,终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此后不敢问津。

听说我是教书的,他问,现在的学校里读不读这个,入没入课本?我苦笑,现在哪有功夫闲心读这个,都在忙着刷题挣分,读书人也不过是以读书之名,挣点考分,去敲大学的门,醉翁之意不在酒,读书之旨不在书,在分……

好歹也是个教书人,不能对不起鼻粱上这五百度眼镜,不想输给老农民。依稀记得,我买过一本巜道德经》的,于是翻箱倒柜找出来,胡乱一翻四十七章,读不大懂,惟"绝圣弃智,使民不争",若醍醐贯顶,直击人心。

人近天命,再读巜道德经》。这老头是空前绝后的预言家,于多年前,准确研判今天人类的困境:无限度地调动智能,导致无底线的生存竞争,将贪心万丈的人类,推向两难处境……

绝圣弃智,使民不争,真意何在?

他是不是说,保持适度的愚蠢,必要的迟钝,不要逞强妄为,要节制与收敛……

当更多,更快,更高,更强成为我们的最高生存法则与普遍信仰,当不断加速一路飞奔的文明,催生出一串串畸胎与苦果,当人类搞脏了天空和大地,也搞坏了冰川与臭氧层,造就了一个物质拥堵、精神荒芜、道德沦落的现代文明,还在每个地球人屁股下安置了3吨TNT的核当量,没有人追问人类究竟意欲何为,拥有无限智能的人类,终会走向何方?

骄傲无知的现代人,面对文明的负产品,他说,是因为人不够聪明,物质不够丰盛,幻想以更激进更具颠覆性的技术来挽救人类面临的困境……

N年前,在异乡街头瞎转,碰到个奇葩书摊,好书论斤卖,一律十五块,我怀着无限悲凉,很不地道地还价十块,以不到二百元的代价,将四大名著、唐诗宋词、四书五经,还有《史记》和巜道德经》,一网打尽……

伟大的圣贤,请原谅你的不肖子孙!这些书我大都没看,扔在阁楼上,去年水箱故障,上演水漫金山,这些书全泡了,只好晒干了卖废品,八角一斤,独有这本伟大的巜道德经》,幸存。

序言里说,这本书在西方的发行量,这超过了圣经,在哲学的故乡德国,几乎人手一本,那饥寒交迫骑牛独行的伟大圣贤,五千言,一字千金,泽被后人……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经典,是思想的地图,灵魂的索引。而轻狂失根的我们,现在读的是什么呢?

海量的垃圾图文充塞了我们的耳目,无数的孩子在题海挣扎,没有人引领孩子,在黄金年龄去读有含金量的书,有些地方的教材己然快餐化,阅读教材里竟然有《雪山飞狐》,《三重门》、《双截棍》,有的地方语文中考居然开卷,考场上可以随便翻书……

亦有博士厅官,以平安造句0,恶作剧式地出版煌煌巨著一本,竟畅销无碍,俨然是不穿衣裳的皇帝,叫我等俗人惊掉下巴,无地容身。

更有庙堂公文,错病连篇,甚比差生作文,不忍卒读……

当无数的孩子,走完应试流水线,以毕业撕书告别校园,一生以书为敌,当老师再也无暇读书,从容思考,忙得脚不点地,当国民汲汲于向外的追逐,阅读率一路走低,我们要往哪里去?回家的路可还记得,钥匙在不在手里?

谢谢你,土家山寨的老人,在你那里,我看见底层劳动者,也有饱满的心灵,我看见草野间,也有读书人,你让我相信,文化是水,是火,是粮食,是生之所需,心之所寄,是日用品……

下次路过,还来找你。

听你讲土家人的事情,也和你聊聊道德经。

原载印象红磨坊-9-1

四、琐记

昨夜与楠管大师散步,听他侃江湖经历。他少小离家,混迹社会底层,一路风雨兼程,倾心于楠管演艺,终于大器晚成,获奖频频。

他自言有一项发明,每遇坎坷艰难,就想人都是要死的,成败得失终究归零,到底一个平帐。一作如是想,便觉万事如意,天下太平。

他还说,苦难,是上天赐予的一个礼品,包装破烂,里头东西好得很。

他又说,他还有一项本领,五星酒店不做梦,屋檐之下睡得沉。

他劝我,有钱快快用,用完快快挣。人间太多廉价的口舌,毀与誉,都别当真,还有一事,不到万不得己,不要求人。

这鸡汤不腻,是纯粮且散养的土鸡熬的。头一回聊天,感觉这些话,句句是针对我的。

不是吗?住过一回五星套房,落枕,没合眼,玩了一夜健身器械,还装模作样读了会儿英文版的圣经,走的时候像陈奂生一样不服气,白瞎了朋友的钱,心疼。还有一回,深山农家借宿,睡不着,隔壁有猪哼哼,拱门。

惹一点点口舌唾沫,就睡不着,觉得受了天大委屈,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表白自己。

没办法,豪迈不起来,胆汁质,小家子气,与生俱来的。

东坡说,吾上可与皇帝老儿聊天,下可与乞丐酒鬼同眠,这气度,只膜拜,学不来。

夜,文明眼李有东先生短信,说吴天祥小组己赴王畈看您学生,村干部话说得硬,再大困难村里兜着,不耽误娃上大学……总有一些人,生命不止于小我,不光为自己活,感恩。

临睡又有友人轰门而进,也没办法,老熟人,没讲过礼行。茶浓话长,家国天下,宇宙人生,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变幻无定,我等布衣草民,如何应对求存……

语言中枢再度兴奋,结论却很不励志:随缘,听命,无愧于心。

送走友人,全无睡意,独上高楼,只仰望星河,不看灯红酒绿。暑气己尽,凉风习习,天地秋意,挥之不去。

朦胧中睡来,耳畔有广播声,敢情城里的广播跟乡间小学的广播是一个调调,温声细语却不容分说:早读时间已到,请进入课堂早读!心里一惊,暗暗叫苦,坏了坏了,还在床上呢,开学就掉链子,怎么见学生领导,该如何是好!

一阵慌乱之后,才想起自己经离开校园,不再是老师了,是语文老师的生物钟没关掉,三个早读,一个晚自习,搁在心里,三十二年了……

悄立窗前,不觉怅然,今夕何夕,没了讲台,无根无据,人在哪里……

擦过一个一个的人,翻过一页一页的人生,怎么走着走着,怎么像是到了无人区?

只好自我安慰,图书馆文化馆不也是孩子们的地盘吗,我不是还要做青少年文艺辅导吗,不还是跟孩子们打交道吗?

昨日与拜会年轻的刘馆长,与他闲谈。才知道现在图书馆不再清闲,全民阅读渐成风,孩子们喜欢来,疫情一过全开放,忙不过来!

前日还发一篇痛陈国人不读书的牢骚文呢,看来得收回才是,凭感觉不行,得数据说话,说国民阅读馆长才有发言权,不调查就乱鼓泡,老毛病了,得改!

想想这也是大势所趋,麻将花牌和手机,终究不是人类精神栖居地。再者,也是语文教改形势倒逼,把娃们往图书馆推!北大老先生放出话来,没有大容量课外阅读支撑,不下点笨功夫,打点老底子,光凭小聪明,想语文得高分,提都别提!由此观之,顶层设计很关键,高考指挥棒有威力!

兜兜转转到别的地方看看,终究还是没跳出孩子的包围圈,想想也是必然,几十年人在校园,除了读书写字,跟孩子说话,干别的事儿,其实己经转不过弯,很困难。

不是吗,咋日跑到学校,遇三十年没见面的女同学,也不叙旧情,也不说家庭,一开口就讲学生,先弄出个巜听爷爷奶奶讲过去的事情》综合性实践活动方案,再讲怎么执行,众人都笑。

没办法,老师就是老师,掩也掩不住,装也装不了,几十年的思维模式改不了,一个事儿你不讲清楚说明白,弄出个道道,娃们怎么摸得着头脑?

想想也挺好,毕竟几千年了,老师两个字很重,也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了。

年9月9日载印象红磨坊

五、扫地母亲的"天问"

前些天在小区值班,做文明劝导员,在一棵大树下,遇见一个做保洁的母亲,遭遇了这位母亲提出的两个无言以对的“天问”。

一夜风疏雨骤,满地落叶黄花堆积,她扫得很认真,也很吃力,我过去帮忙。

闲谈中她知道了我做了多年的老师,说想问我一个问题。

她告诉我,大孩子读高中,小的才读五年级。我夸她一儿一女好福气,她却一声叹息。

她说,老大倒不用操心,就是老幺让人头疼,读书一般也就罢了,关键他还内向,孤僻,在家不听话,叛逆,在学校却把老师话当圣旨,把同学的话当真理,被人家小精怪指挥得团团转,带头承包了楼层卫生间,却又指挥不动别人,到头来只剩自己一个人干。可气的是他还干得欢,得了表扬还回来报喜……

她说,为这事我越想越气,一个人哭了一场。人家孩子个个精怪精怪的,我的孩子乍就这么实诚,这么一根筋?看样子比他爸还老实几分,这么下去,将来还不是任人踩,随人欺……

您说说,我这当妈的,该怎么教他才行?

她一脸焦虑,期待我的回答,我一时无话,心里却五味杂存。

好一会儿我才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孩子能弯下腰诚心诚意为大家服务,难道有什么不好吗?您有这么个孩子,不骄傲也就罢了,怎么还难过起来啦?要家里出个骄娇二气的少爷,老子第一的皇帝,你才满了意?

他摇头苦笑,您当老师的这么看是对的,我是一个扫地的,我看到的人和事,和您看到的不一样,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我能说什么呢?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天问",它来自一个扫地母亲的内心,来自风尘仆仆的社会底层……

我本想说,自私,狭隘,嫉妒,小气……这些与生俱来的本能,深植于人性,贯穿着人的一生,像野草一样强大,还用您做母亲的来教吗?而无私,善良,真诚却像弱苗,需要我们用心呵护,照料……

我知道这样空空的话,说给这个母亲,她听了会更困惑更苦恼的……

算起来我也教书几十年了,见过各种各样的老师,也见过千奇百怪的孩子。

总有一些娃娃,早早泯了童真,早早绽放领导才能,他们只崇拜前几名,只在意老师的眼晴,不屑于学困生为伍,张口闭口"差生",搞卫生的时候才想起他们;一有比赛就鼓动"长脸""争光"“争气",向老师建议某某不能上场,是拖后腿的人……

也有这样的娃,憨厚浑朴,木讷迟钝,一派天真,凡事自动靠边,自甘边缘,没开口就知道自己错了,没动身就知道自己输定,因为周遭都是比自己优秀的人,什么都没有自己的份,这样的孩子,老师有心推他上台上前,也费劲。

我还见过家长咄咄逼人:我的孩子期中期末都是第一名,为什么班长学习委员都没有他的份……

我常常想,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舅舅开个矿,爸爸是村长,居然也生长出毫不掩饰的优越感,还有强烈自我中心和精英意识,实在有点儿匪夷所思。

在一次德育研讨会,我小心翼翼提出这个问题,这些东西究竟是来自于家庭传承,来自校园文化暗示,还是充斥着成功学与功利主义社会环境?

问题偏了题,却遭遇大家的反驳质疑,大家说,世界很残酷,比赛从胎教就己开始,孩子有点"狼性"也好,毕竞,竞争与淘汰是生物进化的铁律,也是社会明摆着的事实,让这种生存忧患早点儿进入孩子脑子,是好事……

说来也是有理。存在决定意识,人的价值观都不是书上得来,是从真实的人群中,从具体环境中潜移默化的,大人如此,孩子更如此。

这个秋天,我离开了乡村讲台,在喧嚣的街头,在小区一方空地,却遭遇一个底层母亲的"天问",我该怎样回答,才无愧于三十年的教育人生,无愧于曾为人师的良知与良能?

这"天问",也只能交给时代,也交给时间。在一个贫富日益悬殊、阶层区隔日趋明显的社会里,我只祈愿我们的教育,不要早早沦落为社会分层的工具,不要沾沾自喜于玩了几千年的"状元,榜眼"的把戏。教育要在阻断贫困代际传递,关怀弱势儿童成长,推进社会公平正义的历史进程中,彰显它应有的尊严、价值和伟力。

“扶贫路上,一个都不能少”。我想说,在校园里,每个孩子都不是多余。每个生命要抬头,挺胸,向阳生长,不必向别人看齐,只做"更好的自己"。

我有时想,校园的围墙,不仅仅是一道安全屏障,它也是一个象征,任社会思潮泥沙俱下,任时代的洪流奔流不息,这矮墙的存在,是一种宣示,校园,要与时代保持某种距离,它必须捍卫一些东西,拒绝一些东西……

下午,又是落叶满地,我们再次相聚。她说,您是拿笔的,您就歇着,我是拿扫把的,还是我来扫吧。我还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我的娃怕死了作文,有时干坐到半夜也动不了笔,逼急了就哭,您得帮我出个主意。

我说,上午的问题我都答不出来,怎么又来一个问题?

这真的是一个一言难尽的问题。我也只能敷衍说,多读多写,慢慢培养兴趣,别的办法是没有的,写不下去也别逼,会适得其反的。

她望着我,有点失望,又是一声叹息,有点儿后悔生二胎了,操不完的心,我着急上火愁死了,他却吹不燃打不熄!

我宽慰他,一棵草,老天都降它一颗露水,你的娃品行这么好,还愁将来没饭吃?他会好好长大,不耽搁你迎媳妇抱孙子的!

她笑起来,您这话听着倒蛮舒服,我也晓得您是哄我高兴的。

她说我的话听着蛮舒服,可脸上却依然是一脸愁云……

年9月24日载印象红磨坊

六、雪山河之旅

山川地理,最是让人着迷。

深秋时节,应熊渡电业集团邀请,我们一行九人集结渔洋河畔,开启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是一次溯源之旅,我们带的不是地图和测绘仪,我们只是带着好奇的眼,还有感恩的心,想要亲近上游那片不曾谋面的土地和人民。

渔洋河是清江最大一条支流,绵延96公里,流域面积平方公里。她贯穿宜都全境,滋养了宜都十余万人口,浇灌了8万农田,拦河筑坝而建的三座电站,成就了一家响当当的地方国企,几十年来源源不断向外输送了天量的清洁能源……

而她的源头,却是云深不知处,不但水文资料语焉不详,打柴的樵夫村里的干部其说不一。

熊渡集团的朋友感叹说,吃木耳不忘树兜兜,饮水常思水源头,半个多世纪了,下游的我们领受着她无尽的恩泽,却对她的来处不甚了然,很有点说不过去。

近年来,因为编制流域水土治理规划缘故,也因为宜都市委提出"幸福渠是宜都版的红旗渠,要大力弘扬艰苦奋斗造福人民的"幸福渠精神",水利专家与地理学者联手,几经勘察踏访,终于确认了她的源头:长阳都镇湾,海拔米,一个叫雪山河的地方。

哦,雪山河,你的名字多么诗意多么清凉!

车窗外,秋意正阑珊,山野间层林尽染,一幅巨大的油画正在打底,红黄交错叠加,光影闪烁变幻。大自然的神笔恣意挥洒涂抺,红与黄,火一样席卷,无边无际……

我们是从长阳与五峰接壤地带进入的。越野车、皮卡车、三轮车、摩托车轮番冲锋,一路接力;高速路、乡村路、泥巴路、羊肠路长驱直入……

终于,车到末路人至穷途,恍若进入了一片天聋地哑的高原,手机信号都渺茫了,有人嘀咕,导航不导了,百度也不度,莫不是进了无人区?

也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一群文明人就被打回了原形,在乱石堆与荆棘丛间,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已然是半个野人。

只有年愈故稀的故事家徐荣耀先生依旧精神抖擞谈笑风生,青年时代艰苦而漫长的山野劳作炼出了好身板,眼见队伍士气衰减,有人喊头晕目眩,有人说心慌气短。他拿出当年生产队文艺宣传队员的看家本领,高吟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的豪言,鼓动我们几个腿短气也短的油腻中年。

行行重行行,渐闻水声潺潺,山回路转处,一潭清水现于眼前。众人掬水饮,洗净风尘,于水边小憩。

这当儿,土家族故事家何方竹开始施展他的幽默怪诞。他讲道,某一天,雪山尖上下来了幺妹儿,路过这水潭,遇到个砍樵的少年在洗澡,羞羞的少年情急之下搅浑了潭水,只因怕水中小鸟被看见。幺妹偏坐等不去,说有事相求,昨日山外来信她有些字认不全,少年无奈出浴,一手捂鸟,一手展信,哪想着才念了"亲爱的"仨字,有风来捣乱,将信纸吹卷。幺妹说,你还是两手拿着读吧,我替你照顾小鸟,保管不让它跑掉……

哪想着少年也有字不认全,读得结结巴巴很是艰难。幺妹急红了脸,催促说,小哥哥你可要快点念,小鸟醒了,翅膀己经展开,快要拢不住了……

众人轰然,笑声响彻山谷。我们都说讲得好,洋溢着人之初的浑朴、天真与喜悦,属于成年人的童话;此故事,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就像这山间清泉,很天然,无污染……

再向深山行,路过一户人家,但见土墙石瓦,只有孤零零的两个老人留守,慈眉善目的老大娘很是热情,泡茶装烟搬椅子,讲不完礼行话。她说,对不住远来客啊,也就是一眼泉几架山,一户穷人家,山高路远的,不嫌弃的话回转来在我这打个尖,下山腿肚子才不打颤……

握住她枯萎的手,我说,您可别这么讲,树有根水有源,饮水思源早该来看看的,水土山林保养得这么好,您们有功劳……

大爷接话说,老辈人说了,人在上游莫脏水,下游还有万张嘴。这些年天麻行情这么好,我们也不起贪心,细水长流,斧头留情。村里开会也讲,乱砍一气对不起老天爷,对不住后人,也对不住下游的人……

我们听得肃然起敬。雪山河,深藏在长阳腹地的一条狭谷,这是一片贫瘠荒凉的土地,许多山间小屋关门闭户,年轻人大多远走,只剩些老弱病残,日子孤独艰难……偶尔山外来个人,老人们说话不隔心,当客人一样亲近。

说话的当儿,有人放飞了无人机。大娘很是好奇,她说,活了八十多了还没见过这东西呢,怎么还像蜜蜂嗡嗡叫,能不能落下来我看看?我说,您伸出手来,我可以叫他们把飞机落到您掌心里,让您老好好看看………

老人说就落在稻场吧,人老了手没力,怕拿不住摔坏了飞机。合影的时候,老人是捧着这玩具,笑得很是羞涩……

向着深山更深处,我们继续攀登。

我们终于看见那涓涓源头,像石缝间迸出的精灵,在乱石堆里一路奔腾跳跃,于山重水复间不断纳千溪,聚百流,汇成渔洋,并入清江,于宜都陆城融入长江,一路向东进入蓝色汪洋……

上善若水,润物无声,至柔而至坚,一往而情深。悄立这水边,来自红尘俗世的我们久久无言,只有山风浩荡,泉石激韵。

我蹲下身来,将泉边的枯枝落叶细细清理一遍,大家都笑起来,说我这是干嘛,多此一举,并无意义。

是的,在伟大的自然面前,在无尽的时空里,我们不过是瞬间过客,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

这下意识的举动,就算是一种礼仪吧,表达饮水思源的一份虔诚,一份敬意。

雪山河的村书记设家宴款待我们,原味的农家饭,说不出的香。闲谈中大嫂说,雪山河与宜都的缘,也不光这条河,还有一个人呢,我的发小可是在您们宜都做过五年书记,他老屋就在对面不远。我们都大吃一惊,没想到不经意间来到了文成国先生的故乡,在宜都,他可是家喻户晓,是他以超前思维和阔大手笔为宜都打底。大嫂说,他打小就是个勤快人,心眼好,脑子活,能说会道,17岁就下了学,在生产队挣工分,一步步走出了山窝窝,一路走到省城,做成了大事情……

我们都感叹,从前这里没公路,买包盐要走半天,上个学要翻几架山,一个山村青年从这里出发,走出一片天人生,真是不简单。

路上与土家歌王田龙山先生聊天,他羡慕百强宜都的区位优势和经济发展,我却赞叹长阳文化繁荣人杰地灵,民族歌舞乡,文化先进县,屈指数来,这块土地走出了多少有影响力的文化人哪!单是都镇湾就走出了龚发达、肖国松、刘勋一、刘小平、彭绪洛、毛成东、肖筱等全国知名的文化人!

老支书插话说,还有一个名人就在眼前,他指着我们的导游覃玉红先生说,给您们说说这个人吧,放着现成的官不做,看着眼前的钱不挣,跑到山来扶贫,一干就是五年,做了不少好事!日前己经公示了,响当当的荆楚楷模,并且己提名"中国好人"候选人!

其实一路上我也看出来了,感觉这个中年汉子一路上尽是熟人,说话直来直去,竟批评一对单身兄弟衣服没穿周正,门口没收干净,还说一户人家电线没走正,木电杆要换水泥的,得马上整,在半山腰隔河呼唤山坡上一位独居老人,要他下山去住安置点,一个人太冷清,不放心,老人说,习惯了,我有伴,电视一天到晚开着,信号好得很……

总之,说的人直来直去,听的人却笑脸盈盈,像一家人不隔心,我虽隐约猜出这人扶贫干部的身份,只是没想到是眼前这人就是曾在媒体报道过的扶贫人。

可惜不能敬酒,只能再次握手。熊渡集团的呙总也很激动,说几十年不见的水电中专同学,今日一见,才晓得兄弟这么有名望有成就!他摆手说,吃的是个水电饭,对这片山水有感情,这些年也不过是跑跑腿争取些项目资金,做些架电修路、治理河道水土之类的份内事情,也确实与这方水土和人民结下了缘分,相处越久,越觉得老百姓好,做一点点事,他们就念念不忘,记在心……

他说,这里生态好,资源丰富,百姓吃穿住都不愁,只要路和电解决好了,产业做起来了,还是很有发展前景,也许您们下次来,一切都会有大不同……

一水连两县,土汉一家亲。我们相约来年,春草绿时,春水涨时,这里又是另一个天地。

挥手自兹去,那山那水那人,都长存脑海,永驻我心!

年11月3日载印象红磨坊

七、两个店

一医院斜对面有两个店,一个花圈店,一个寿木店。

周遭的铺子开开关关,走马灯笼似的变幻。独有这两家,一开几十年,任世事沧桑,门脸不改,人脸依然。

认识两个老板,己经三十二年,说是认识,却不知姓甚名谁,只认得脸。

说来也是话长,起头还是老张。

我十八岁到山里教书,跟老张住一屋。这老张三十出头,十五岁当的民办,三十出头还是个民办。

他,黑瘦,寡言,独来独往,一副营养不良的苦行僧模样,偶尔挤个笑,也是似笑非笑,吃力而勉强。

我去过他的家,一个病妻,一个疯娘,两个小孩,三间瓦屋。他说,余生只有三个愿,退休前民转公,儿女长大有碗饭,婆娘能起床做饭洗衣裳。我说,还有老娘呢,他苦笑,养老送终呗,都返老还童六亲不认了,我还能咋的?

依我观察,他的理想也够呛,只有第二个有点靠谱,是一对儿女,是龙凤胎,跟当爹相反,活蹦乱跳的,不晓人世忧患。

一年又一年,转公指标与他无缘,他又不肯花考试之外的功夫,只一味死读硬考,越考分数越低,越考越渺茫,后来加了个普通话等级,一下子致他死地。每每听他别着土腔,吊着鸭嗓,自虐式反复摩擦,我都碜得慌,立马逃出门去。

那天随几个哥们下馆子,我说,能不能也喊下老张。有人不高兴,说我瞎操心,你喊他他也不会来的,这人可是一年到头不端人家的碗,也别想吃他一顿饭……那年我们商量着投票,评了他一个先进,敲他一顿饭,比打铁公鸡屁股上拔个毛还难,嘴都说短了,请我们去他家吃"血晃子",几个菜不是咸就是淡,……

一时众声喧哗,纷纷说起各自眼中的他。有人说他中午自带冷饭,有人说他感冒了舍不得打针吃药,熬辣椒水喝了发汗,有人说他一条裤子穿五年,眼镜子腿断了拿胶布缠,还有人说他上情不吃饭,是躲新娘子的红蛋钱……

阵阵嘘笑中,我如坐针毡。想我也是苦寒出身,才拿上工资,又低得可怜,读书拉的老帐没还清,花钱也是缩手缩脚,一条校服裤子,只怕也快五年了。眼镜子腿虽不是用胶布裹,却也是拿胶水粘连,而且,这一年多来,混吃了人家好几顿,也没请人家一顿饭……

想想这沉默内向的苦人儿,虽不合群,却也与世无争,学校掏厕所,捡屋漏,查电路之类的苦差,他都打头阵,这么一个老好人,落的不是敬意却是鄙夷,竟莫名其妙沦为人家笑柄……

哄笑声里,我看到人心的隔膜,人情的寡淡。那一刻,我也决定学他落单,再也不想扎堆人群,称兄道弟,插科打诨,吃喝厮混。

我本想说,你们只看见他的抠与闷,不晓得他的苦与难,人家一个疯母一个病妻,一对读书儿女,工资不到我们三分之一,换了你我也是一样的。他凭着几亩薄田一架荒山,养活了五张嘴,一放学就回去,上山砍竹子,挖葛根草药……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胡乱扒了几口就回了校园里。

几十年过去了,那顿饭耿耿于心,至今还未消化完。当人生过半,阅人万千,我才渐渐释然。繁华人间,最不靠谱的事物不是牛鬼蛇神,而是扎堆起哄的人群,酒肉朋友的扯淡。

有什么办法呢?有人的地方,总有鄙视链总是或隐或现,总有人安守本分,默默无言,总有以裁判自居,拿一面自制的小尺小镜,度量他人……

那晚回到小屋,他房里灯还亮着,人己倒地,笔还在手里,胸口还是热的。

一个星期后,医院传来了消息,是肝腹水,晚期,满肚子都是水,要火速赶钱。老张说,这无底洞咱也填不起,我又没公费医疗,还是回去熬中药吧。

又熬了一个星期,传来消息,人己经不行了,我匆匆赶去打算照顾他几天。才几日不见,他己瘦得皮包骨,只有眼晴还透着活气,看到我就哭了,说自个儿不怕死,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两头责任一头也没尽到,不想死。我也忍不住拉着他的手哭了,医生过来批评了我们几句,我们才平复了心情,慢慢说话。

他问我这段日子的课是谁帮忙带的,期中考试他班上有几个不及格,几个"红色成绩";又说老师们来看他了,给的钱都记在纸上,交给了儿女,这份情,今生己还不起,娃儿长大会记得的………

病房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他说,兄弟,我也没什么靠得住的朋友,说得上话的亲戚,几个事交底给你,你给我把把关。我跑在老娘前头己经是大不孝,若是抢了她的寿木,就没人给她补,我死了也不会瞑目。就用几块木板,简单钉个盒子;有个一万的定期,谁也不能取,是存给娃上大学的,两千的活期也不能动,是两个病人的药钱,老娘一断药会闹出乱子的;我的事儿不能超过一千七,我也只有一千七,一千是老师们看我给的礼,七百是最后的老底……

我听得心如刀绞,泪落如雨,一个劲儿点头。

医生说,别看他精神好,器官都衰竭了,若是拔了氧气和输液回家,恐怕到家就要落气,怎么办你们自己看着办。

老张是大哥照料的,这个单身老农民没见过事,坐在床头只眼泪汪汪,说两个孩子还在学校,嫂子又倒床,老娘出走下落不明,家里一团糟,没个头绪,如何是好?

老张态度坚决,一个劲儿说,回去,回去,马上回去,给我买一套大号的便宜的衣服,穿好了动身,喊个三轮车回去……

年轻的我,没见过这局面,也拿不定主意,只是急得叹气。

在医院门口徘徊,一眼看见了对面花圈店,走进里屋,寿衣、火纸,花圈、纸屋林林总总一应俱全。大姐见我脸色不好,搬个椅子叫我坐下,倒了杯水,轻声问我,是不是亲人走了?

也不知咋的,我就把这一摊破事一古脑儿跟她说了,说着说着,居然忍不住哭起来。

大姐说,别急,你要什么只管拿,这些东西我也不能白送,有忌讳的,多少意思下就算了,你说的那个寿木,我过去跟他商量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

不大一会儿,过来个黑瘦的男人,一看就是个木匠,看了我半天,说,你说的可是真?我说,人还在楼上,还在喘气,我也拿不出什么钱,能不能赊一个,帐记我的……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这么的吧,你随时来拉,挑大的好的,帐挂这里,给他儿女说一声,十年八年我不问,长大成人不忘记就行!

过了一会儿,他又返回来说,这法子不妥,给娃们背了个棺材帐,不好,有阴影。你回去叫他们放几棵大点儿的树,扔在路边,我有空了自己开车去拉,我贴点工钱不要紧……

正说着,校长和村长匆匆赶来,说人己在救护车上了,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聊天?

听了我们谈成的生意,校长村长都笑了。校长说,他是从培训班请假赶回来的,也没想到他的病这么快,这么急。

他对老板说,这些东西哪有半卖半送的道理?还是原价吧,也不能图省事,现在随活人运回去!还是我兄弟年轻,社会经验少,脑子没转过弯,闹笑话了!两位老板也别讲出去,免得人家又说当老师的小气,买个棺材寿衣都还价,我把定金下这里,电话一打,您们马上送过去,钱一分不少的……

人生苦短,世事艰难。在孤独而漫长的旅途中,我己经走失去了五个好友至亲,其医院走的,而我本医院抢救,擦肩死神……

一次次出入这家花圈店,心情总是低落灰暗,步履总是沉重艰难,而大姐总是先倒杯水,再搬个椅子,叫我坐,然后慢言细语地,一切发生都是天意,都是自然,不要太难过,向前看……

两次劫后重生,医院大口,我禁不住去了她的店,把我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差点儿又给你带一笔生意呢,也不能怪我,是阎王爷嫌我没用场,不值钱。她笑得灿烂,说那是我命大,不是贱。

母亲去世前后,我几夜未眠,从医院出来,我神思恍惚,进到她的店,她轻轻问我,是什么亲人走了?怎么走路都不稳?我一时怆然,未曾开言竟痛哭失声,把一腔无以言说孤独和苦闷,流露给一个连名字都不知晓的女人。

而在熟人的世界里,我却镇定自若,波澜不惊。我深知,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并没有多少人,真在在乎另一个人。

店里没别人,她给我递了热毛巾,拍了我肩说,不要急,我看你脸色不好,莫要急出病,你也三十好几的了,要扛得住事情,什么事都要放得下才行……

年秋天,人过天命的我,从乡下进到城里,办公室外,一派车水马龙,红尘滚滚,我己从宁静乡野,坠落到这座城市的中心。

而记忆中的那两个店,竟然抬头可见,上下班步行,是必由路径。

这两家小店,门庭低矮,素面朝天,稳扎这座城市的黄金地段,逃出盛衰无常的商业周期,一直在那里。

只因为人间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永不落幕,永无穷期。

初来乍到,这座城市我也没什么朋友亲戚,去店里打个招呼吧,于是兜兜转转,走到店里。

店还是那个店,熟悉的脸,却再也不见。于是细细打听人去哪里,没想到新店主颇不耐烦,露出鄙夷的神情,问我是查户口,还是包打听,一个大男人,纠缠一个连名字都说不上的女人,有病!

我灰溜溜走开,没想到只轻轻一问,竟然引发雷霆,或许,这个浓妆艳抺的女人是更年期发作了吧,或者她们之间有什么恩怨纠葛吧,果然城里套路深,人情若春冰。

那就算了吧,不要再问。

疲乏中,苦闷时,一起身便看见了不远处那两个店,心里便莫明温暖,在那儿,我曾邂逅人间良善。

而今,一切都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人生何处不相逢。那天去体检,竟遭见了老张的女儿,我问她可记得我。她说,怎么会忘呢,虽说您没教过我,可您帮我们家插过秧,挑过柴,我爸说您人好,不欺穷,心直口快……

从墙上简介看,她己经是妇产科专家了。她告诉我,弟弟学的信息工程,在华为上了几年班,现在下海,做得还可以。

匆匆挥手间,心底感慨万千。老张,你一辈子低头弯腰没抬过头,你要是活着,该是多么地欢喜,多么地扬眉吐气!

年11月15日载印象红磨坊

八、开厂记

疫后,小镇搬来一家工厂,租用我家闲置库房,接不知过了几手的单,为富士康做静电服。

山里人不缺想象,口耳相传终于闹出幽默荒诞,说我傍了台湾郭大老板,以房子入股万,高管。

谢谢你们想得美!

小曹是个好青年,脑子活,办法多,疫情重启,虽重重困难,从不气馁退缩。

我在电话里说,也不是你一个人难,总归还是要干。我有个仓库闲着,面积也大,水电也齐全,你能不能回我这里干?老家招人,物流发货,网上接单,成本会少一点,镇上这么多照顾娃上学的妈妈和奶奶,她们也想有点儿活干………

他说,行,回来试试看!

妻也高兴,说教了一辈子书,弟子千千万,也就这个弟子出息了还记得你!学生租老师的屋,房租总该是你说了算吧?你可别说低了,人家大老板。

我说,都困住了,人家能来就好,起码也在镇上添个人气,咱可不能有贪念。隔壁老张接话说,我的早点铺子也没人了,来个厂子多好。

他说的是实情,山里小镇,除了快递点,别的店难得见人,一排排洞开的门店,像一张张的嘴,张开着,无声地呐喊,要生活,要养家,要吃饭!

是的,吃饭大如天。可疫后乡村,除了猪价飞上天,啥都不值钱。走过每一家店,里头都有一张愁苦的脸,一双焦虑的眼,走过乡里人家,都在愁路子,愁钱……

听说是计件工资,没时间限制,许多留守女人都来打探,说咱也不图发财,早晚能照着老人和娃,中间又能干活挣点儿油盐钱,外边的钱也"枯",也不能光指望着出远门打苦工的男人……

广告打出去了,我便成了他的人力资源顾问。感兴趣的多半是生手,几个干过服装的问了几句就转了身,说这是过家家的搞法,接的都是"鸡肋"单,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下。

我想,话虽然难听,或许也是实情。

大雨一夜未停,小曹打电话说,拖机器的车马上就到,麻烦我找几个装卸工。

一通电话后,来了三四条汉子,是麻将桌上下来的。开口就说,大雨天的,您跟大老板说下,要安排过早,买烟,供中饭,咱下力不赚钱,图个肚儿圆……

为了队伍不散,我请他们吃早点。我说,各位大爷,人家是撤退,相当于逃难,真的挺难。

领头大爷白了我一眼,说:人家再难也是老板,拨根毛也赛过咱腰杆,我们在废品站上铁也是块一天,一包烟,供三顿饭!

我说,都是些缝纫机之类的小物件呢,半天就完了,也就过得去啦!大爷急眼了,咋还胳膊外拐呢,爱干不干,咱下力的人,认钱不认脸!

眼看车子要到,队伍却快要散,我也只好陪不是,装烟。大爷说,您可别掺和,我们自己谈,这年头,咱不认人,只认钱!

车子到了,老板却没到,也就无从谈判。于是接通了电话,叫他们自个儿谈,才说了两三句,大爷换了笑脸。

他放下各位兄弟,不是外人,大家下货要悠着点,一不能伤人,二不能伤机器。自打乡镇企业垮完,咱镇上就没起过厂子,人家回来是好事,不简单!

山里人,直来直去,转弯都是度,不带刹车的。

下完机器,大爷爷叹息,这孩子我熟,不容易,碰上这么个疫情,头发都急白了……

发装卸费时,大爷说,一人一百吧,等老板发了财,再补齐……

厂子草创,开张问题不断,一会儿水一会儿电,一堆鸡毛蒜皮。小曹在外边跑,也是鞭长莫及。女工们都有我电话,有事就老板老板喊得亲切,扔我一堆问题,急吼吼的。

为一点点房租,腿子都跑断,像个应急办的!朋友听了我报怨,说,人家是交了房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没听说疫后复工复产,市里派两百个"店小二"下沉到企业里边?你也要做好"店小二"搞好服务才是,切不要自认是老板……

想想也是,"就业为本","企业家老大",这类口号也喊了很多年,日子好过,谁也不以为然。疫情之下,世事惟艰,人们才有了痛感,原来有饭吃,有活干,才是大如天。

天冷了,几个女工说,不想跑来跑去了,反正要加夜班,就在楼上住,我表示为难。她们都嘻哈说,这么大的屋,您空着也是空着,难不成还把你地板睡穿?又七嘴八舌嚷嚷着要安热水器和窗帘……

小镇办厂,也是磕磕绊绊诸多不便。幸运的是,单子源源不断,日夜加班都做不完。因为没时间限制,几个村子的留守女人,在料理好老人、孩子和牲口后,都抽空来挣钱,少的一天百把块,加班长的二百元。

留守乡村的女人,没有什么富贵奢望,发财梦想,家门口有点活儿干,挣点儿油盐钱,老人孩子,牲口田园,瞧得见,够得着,日子便过得去,家也圆满。

每每下班回家,看到夜幕之下,我的房子灯火通明,女工们埋头工作,机器唱嗡不停,想到她们背后的家庭,老人望得见女儿,孩子看得见母亲,骨肉团圆,我也是由衷的高兴。

只是年关将近,人手有点儿不足,订单却又拥挤,几多忧愁几多欢喜,不过以我旁观,这一年,总体来说还算顺利。

佩服小曹,小小年纪玩转了这厂子,老实说,比眼高手低的我要高明好几个等级。是你,让寂寞小镇有了人气,有了欢声笑声。

作《开厂记》,向你致意。

年11月28日载关庙山文学社

九、车过架锅山

车过架锅山,一溜儿水果摊。

桃儿李儿杏儿自不必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果子我见也没见过。

这活色生香果子啊,带着清晨的露,带着季节的香,踩着二十四节气的拍子,接二连三登场,把山野大地的苦辣酸甜,献给人间。

公路两边的女人,面前摆个小竹篮,张望着过往行人。她们不吆喝,不走动,不竞争,只静静地等。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没完没了的花与果,没完没了的笑。

十里桃花红,千年架锅香。一个以赏桃花、摘桃李为主打项目的生态旅游田园综合体渐成气候,花为媒,果为礼,文化搭台,游客唱戏的格局也渐渐成形。

阳春三月,桃花杏花李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闹哄哄地开,开成了一片海,引得山外的人儿,呼朋引伴,纷至沓来。

我与架锅山的缘,无关花果田园。几年前的元旦,迎着新年的阳光,我开车出山,在这儿遭遇了生命中的至黑至暗。一辆疯狂的重载大货车将我追尾76米,在撞断一根电杆后,我的车反弹15米,侧翻,悬在坎边。

从昏迷中醒来,我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嘶吼,快快快,找根绳子来,车子再一晃,就下河沟了,没救了!

一个声音却说,都撞成瘪壳壳了,救个锤子哟。

嘶吼声又起,管他是死是活,先把人弄出来再说,万一有口气,也不耽搁……

这菩萨般的声音,让绝境中的我精神一振,我在血泊里拼命挣扎,拿额头撞击车门,发出求救的声音。

嘶吼声又起,快叫卫生室的人也来,人还是好的,有动静……

救护车到时,他们已把我抬上了公路。村医做了些简单包扎处理,有女人拿毛巾擦去我脸上的血迹,还给我裹了毯子,我听见她说,流了这么多血的人,怕冷……

春暖花开时节,我医院,揣着几包烟,来到这小山村,寻访救命恩人。一位大哥说,雾大人多,七手八脚的,没怎么看清;嫂子说,男人都在外地干活,天南海北的,年底才能回来,你想找也找不着;大爷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别追究了,咱村子在大路边,这样的事儿年年有,不稀罕,救个人也是天经地义,哪有什么恩不恩的!

他挥挥手说,这会儿人家都在田里忙呢,你也忙你的去吧。

劫后重生,我离开了讲台,做了自由写作人。每一个早晨黄昏,我驱车往返,于山区小镇和滨江小城。

车过架锅山,我常常停下,驻足,悄立,久久张望我的生死之地。远处,是小桥流水人家,安静如一幅恬淡悠远的水墨画;近处,公路两边是弯腰劳作的农民,怎么看都是我的亲人。也不晓得他们当中,哪一个搬过石头,哪一个拿过绳子,哪一个送过毛毯,毛巾……

在这样的眺望中,中年的眼晴便无端湿润。回想大半生,从离开母亲怀抱开始,跌跌撞撞,坎坎坷坷,一路劳烦了多少人!两次擦肩死神,都是在异乡,把我拽回人间的,都是素不相识的人。每一次劫后重生,我都想寻着他们,只可惜人海茫茫,二次相遇几无可能……

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年少时又怎么读得懂这话呢,反倒共鸣于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相信人生孤独,人世冷酷,除了爹娘,谁也不靠谱……

半生碌碌,苟且于眼前事,汲汲于身边人,得意于熟人世界里的如鱼得水,周旋厮混;每到陌生的地方,便绷紧了防范与怀疑,只剩一双旁观的冷眼,一颗漠然的心……

也曾目睹过一场惨烈的车祸,报了个警便手足无措了,没有勇气和胆量面对那种鲜血淋淋。心里说,报个警也算尽了心,还是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吧,闹不好还惹麻烦上身……

一方水土一方人。总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在金钱物欲的洪流中,支离破碎,溃不成军,却在淳朴的乡土社会中,在卑微的底层人群里得以保存,像灰中火,深夜的星……

我欠这里女人一床毯子,一条毛巾;我欠这里男人一支烟,一杯酒;我欠这片土地,一份不知该怎么还的情……

那就多买点儿水果吧。

车过架锅山,四时之景变幻,小摊色彩也变幻。每每瞅着有新果子,便停车下来,尝个鲜,买一点儿,给家人朋友也捎一点。

架锅山人好,和气,爱笑。小摊主也大气,不争不抢,你买不买,笑容都在。我一下车,十几张笑脸都绽开。我也不问价,直奔小摊,抓个三五个,吃完才开言。我买得并不多,但是轮着来,挨个儿卖,今儿这个,明儿那个,图个欢喜。

久而久之,也都熟了脸,对我,除了名姓不知道,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知道我是山里人,教过书种过田,在城里混饭,上下班天天路过架锅山,早上几点晚上几点……

妹子说,您怎么看着像个无业游民,东逛逛,西转转,一站大半天,也不着急上班挣钱,也不着急回家做饭……

嫂子说她曾在手机里看到过我,您人看着土,文章倒还洋气,老引用古人诗句不说,有时还夹个英语……

这让人哭笑不得的文学批评,我听了也高兴。知道了我是写字混生活,又教过书,有个妹子居然拿了娃的作文拦我,要我就在路边给娃说说。

见我不乐意,她说,我看您也不是忙人,耽搁您一会,我送一串葡萄您!我说,我可是当了几十年老师的人,没办过班,收过礼,这会儿在路边给你女儿讲几句没问题,但也不能把戒破在你手里……

她笑得喘不过气,搬个椅子叫我坐。她说,最苦恼娃的作文和英语了,她爸出门时说了,专门在家带娃,考不好要算帐的。

看看太阳还没落山,反正回家也是拿个书看,我便在小摊前,给小女孩圈了些句子,从头到尾讲一遍,又从车里拿了我的书,送给她看。

有时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在一个天天向上的时代,我怎么就不知不觉与这些不相干的人儿结了缘,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倒是为了哪一般?

转念想想,当初人家救你,可是二话没说,啥也没想。又想想不久前与评论家谢有顺先生相叙在饭店走廊,他说,当代乡土文学的黯淡无光,在于写作者失去了与大地的血肉联系,失去了人民共情的能力,只剩下"乡愁"这个抽象而矫情的词语……

那天周末,又拐到山凹里打转,在一户人家摘了些柑桔,女主人说,自己摘,不用称,您随意给点就行。

满满一后备厢,给了张的,大嫂说,今年价不好,统装才三角,都不够力钱,有点儿多了。我换了个20的给她,嫂子说,您心也太狠,也不可怜下种田人!

有点心酸,这年头,除了猪上天,啥都不值钱,一山柑桔无人剪,哀民生之多艰。

我说,哪就吧,存一筐您替我保鲜,过年我再来。

出山的路上,有点莫明惆怅,比起我老家的荒凉,这里有美景,有人气,可是美丽的田园风景,却掩不住底层的酸辛。

没想到村口遇到多年的兄弟,我以为他也来网红地打卡呢。他却说,是陪夫人回娘家。一齐长大的兄弟,也没想到他是架锅山的女婿。我说,这里是福地儿,山好水好人也好,你可是孙悟空进了花果山,陶渊明入了桃花源……

弟媳说,不多说,饭熟了,倒车!

开农家乐的大户人家,满满一桌子菜,要我坐上席,我说上席是姑爷的,大娘说,老姑爷了,上席让给稀客,不要紧的。

唉唉,架锅山,又多了门亲戚。

初冬时节,山里雾大,路边常常有挥手的乡亲。一个从车祸里死里逃生的人,我从不敢带人,也因此得罪过不少熟人。

朋友警告说,以你的水平,又戴个眼镜,万不可带人。他告诉我,他有个表哥顺路带了个老头,收了十元油钱,哪曾想人家心脏病发作,医院,自己出了药钱不说,还差点挨打,教训血淋淋。

可是,当车过架锅山,只要没有雾,只要不赶时间,只要有人挥手,,我还是要捎带一程。

那天时间有点紧,车过架锅山,水果摊里的几个女人一齐挥手。我一看是个大娘,哆哆嗦嗦,站立不稳……

我说,大雾天,又是个病人,我不敢带,再说我也赶时间。嫂子说,她老伴倒了,医院了,估计是脑梗,等着钱救人。班车要个把小时才到呢,您可要救个急,好歹我们也算熟人……

还能说什么呢。我说,您们都上来陪她吧,这把年纪了,一个人去也不放心。在车上,大娘拿个大音量的老人手机,给远在天津的儿女打电话,泣不成声控诉老头子的罪行,说已经冲过一回血了,叫他不打牌不喝酒,死也说不信,这回阎王铁定勾他命,你们快些往回奔……

一会儿,医院牌友却又打来电话,说人已醒,不要紧,拿点钱来就行……

大雾天,这车,我开得腿子发软;这话,我听得胆战心惊。

下车时,大娘递过张一百的钱,说班车六块一个人,三六一十八。我有点儿火,说,您这个钱我不挣!

迟到了,缺席了一个重要会议,也错过了一个重要的人,一系列连锁反应,有点悔恨。

佛说,人间所有的遇见和错过,都是定数,是缘,没办法的事情。

又是春暖花开时候,架锅山办了踏青节,我陪着文化界的朋友来到这小山村访问。

我本想只看风景,却又看见了那个老人。

她苍老了许多,拿个清明花,弓着个背,拄着个拐,颤巍巍挪着脚。我禁不住下车,躬身相问,大娘您好呀,大爷还好吧?

她眯缝着眼打量我,居然咧嘴一笑,叫了一声好人。她告诉我说,那次老头子倒是逃脱了,只是一根拐棍变成两个拐棍,我服侍他几个月。他生日那天,我给擀了面,喊了人陪他打了一天牌,晚上他闹着要喝酒,我许他喝了小半杯,哪想着一觉睡去他早上就没醒!这老东西没良心,自己享福去了,扔下我一个人……

她摸出一个包包,层层打开,又拿出张百元大钞,说,欠您一个情……我说,我不是来找您收钱的,只是跟您说说话而己。

我说带她一程,她却说自个儿慢慢走,一路上都是熟人,一个人在家也闷。

她告诉我,儿女都在外地,一年到头难见人,虽说两人扯皮拉筋,打十八岁进他的门,一辈子就没合过心,但还得送个花给他,免得他说我不讲礼行。

她叹息,今生一家人,来生各是各,他自个儿早早在他老屋圈了墓,害得我跑老远的路……

我一时怆然,无话。

哦哦,善良的老人家,您十八岁的爱情,怎么就只剩下手中一束清明花?您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呀……

挥挥手就上了车,加了油门。后视镜里,老人却还举着个清明花,挥个不停……

车过架锅山,花开有意,水流无声,春华秋实,一切,都顺从着大自然的安排,像时光深处的循环播放的默片,演绎着四季的轮回,乡村的物语,大地的深情。

而相看不厌的观众,或许也就我一个人吧,世界慌慌张张,人们都在奔忙。

当车过架锅山,我会减油门,张望两边风景,有时也下车,抽个烟,一个人,静一静。

我只是过客,我不是归人,我只是走走停停,把这一路的风景和人,把这方水土的宽厚与善良,一一收纳,珍藏在心。

本文原载年11月28日人民日报十、母亲的年猪

又是一年雪飘飘,村村寨寨年猪叫。

这此起彼伏响彻山野的哀嚎,是乡村富足生活的咏叹调,是故园召唤游子回家的号角。

我的年猪是早就没了,母亲走了,我的年猪也就没着落了。

回去也没了依靠,除夕送灯,清明上坟,开门只见蛛网纵横,灶台落尘。回去又怎样,此身不再是归人,顿时生出“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悲凉。

只有墙上的老像框,擦一擦,母亲的笑仿佛有声,母亲的眼,依旧亮晶晶……

此刻,我又悄立在老屋门前了。多想,时光倒转,木门咿呀,母亲闪出笑脸,说,背心汗湿了吧,我给你擦擦;多想听母亲说,你回来了?今年我们的年猪又蛮大,又是五指膘……

可是母亲在哪里呢?目之所及,只有连天荒草。

好凶猛的草啊,一生挥锄不息与草为敌的母亲,到底还是输给它们了;好疯狂的草啊,清明浅浅才没脚,岁末森森己及腰。一年又一年,草们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四面包抄,春天占领田园,夏天抵达庭院,秋天就把旗帜插上了墙角,单等着土墙一倒,它们就登堂入室,将这一切,卷入大自然的怀抱……

此刻,四野无人,只有夕阳斜照,岁月如风,往事如潮。

那年秋天,母亲病倒,无奈之下,将把那半大猪折价给二婶。医生说,年纪大,体质又差,要有心理准备啊。母亲也知道情况不妙,说一把老骨头不想挨刀,医院,不吉利。

谁也拗不过她。哪想回家才两天,她就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了。

那晚夜深人静,她从昏迷中醒来,久久凝望着我的眼睛,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我俯下身,耳朵贴着她嘴唇,她喃喃地说:还想给你喂几头年猪,守几年老屋,你过年也有个去处……

我的眼泪出来了,我懂得她的心事了。母亲一生未出远门,可是眼明心亮世事洞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晴。她早看出了我的困境,虽然吃上了教书的饭,草创了家庭,但日子很不如意。每次回家,见我默不作声,她总是欲言又止,旁敲侧击,小心翼翼追问,是不是又闹了矛盾?她要我改脾气,不能一根筋,要学会看人说话,学会转弯,学会让人……

她心里替我着急,嘴上却给我打气:你怕什么呢,好歹老家有个根据地,山好田好,宽天宽地,你拿一个月工资买种子肥料农药,你一家的吃喝我供你!再说你工资年年涨,孩子天天大,你愁个啥……

母亲不是怕死,她是放我不下,她知道我心气高,脾气大,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她担心我的小家,经不住风吹雨打。

我俯下身,小声问她,医院试一下,好不好?她点点头,孩子似的笑了。

听说我又要送她住院,长辈们都打岔,己经半截在土里,只剩一口气,何苦活人抬出去,死人抬进门!

我说,她转弯了,怕我过年没年猪,团年没去处,说不想死,我得"死妈"当"活妈",最后医她一下。我拿工资本在银行做了抵押,才下岗的妻也支持,把工龄补偿的钱都拿出来了。

在同学帮助下,我请来了省里专家,冒着极大的风险,从肚子里取出一个八斤多的囊肿。住了一个多月院,母亲脸上有了血色,身子骨有了劲儿,一生坎坷的母亲,生命力也着实惊人!

一回家母亲就发表宣言,她说现在身上有肉,胳膊有劲,吃了上顿盼下顿,所以呢,田还要种,猪还要养,儿子要买屋,孙子要读书,我能动就要动,不能坐吃山空……

二婶说,看你母亲的架式,她是要干大事呢,你明儿把那猪赶回来吧,快过年了,你们也不能没年猪呀!

母亲很感激,跟二婶说,工钱咱不提,得出斤玉米,过年时谢你一个猪蹄!二婶生气,你遭了这么大的罪,我做妹的帮点儿小忙,哪能这么算帐?这么说话咱两家还怎么来往?

母亲叹息,捡回一条烂命,又欠你一个大情,也不晓得老幺花了几年的工资,也不晓得要给他喂几个年猪才扺得清。我说,依今年猪价格肉行情,您得还我十八个年猪才行!母亲叹息,这回你恐怕是要亏本!

母亲又重整旗鼓了,锄头镰刀送到铁匠铺,化肥种子也运到了屋,一开春,猪羊鸡鸭又齐全了!从此又忙得没空接电话,更可怕的是,忙完自家的活儿,竟然还帮人家,还美其名曰"换手挠背"。大姐二姐发话了,批评我养老政策有问题,养个老娘成了你的长工苦力。

叫我又有什么办法?说也说不听,叫也叫不停,她天生劳苦命,劳动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本能,能困住她手脚的只有病。她以老迈之躯,待弄三亩薄地,养出一头年猪,一年一度召唤儿孙回老屋,一个不到,就要生气,就要追问。

杀年猪那天,要数我儿子最来劲儿,褪毛的肥猪白白净净,骑在案上,竟是笑容可掬,一张胖脸,两眼眯成一条线,这当儿,儿子便大喊大叫,奶奶快来看,猪笑得好好看!

老屋杀猪的仪式感,也被上高中的侄儿写进了作文: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悲情时刻,奶奶总是倚门垂泪,唱念她即兴创作的祭文:乖乖猪儿哟,别怕疼,明年又回哟,我在屋里等!而一脸横肉的杀猪佬,也卖弄斯文,吟出了吉祥的诗句,日长千斤啰,夜长万两,腰盆吃食啰,梁上擦痒……

每年年猪宴,气氛如过年,看到孙子们满嘴冒油,狼吞虎咽,看我们满载而归,心安理得瓜分她的血汗,母亲一脸骄傲和自豪。大姐有意见了,说猪喂得太大太肥,母亲过得太苦,城里这把年纪的老人,都在晒太阳,逛公园,您还在山里苦干,不应该,不划算,我们后人也有不孝之嫌,再说,种田也只苦了人,算不得帐,不嫌钱……

母亲生气了,说,有山有田有双手,祖祖辈辈种田人,哪能荒着田?坐看田里长草,怎么对得起国家补贴的种子钱?怎么对得起脚下的地头上的天?自个儿打懂事起,就见不得田里长草,见不得猪屋空栏,庄户人家得有个庄户人家的气像,我看你们是有了几个小钱,不愁吃穿,就忘了本瞧不起种田!我能动我就要动,你们谁也别管!几句话说得我们都低了头,哑口无言。

就这样我们兄弟姐妹,围绕在母亲身边,又过了十二个年,她的两个孙子一个重孙,寒假暑假都在乡间,在水光山色里度过了童年。这期间,母亲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她的年猪,年年都上了村里排行榜,好几年都是"状元",惹得杀猪佬向我讨"喜钱"……

那一年,是最后一个年猪了。年猪饭也有些奚巧,说好了一个不少,到那天却个个有事回不了,吃饭的时候,竟然只有我和母亲,还有几个乡邻,母亲落泪了,说明年不捉"接槽"了,都远走高飞喊也喊都不拢了,没意思了,我也要回家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过了年,母亲就病倒了,高烧半个月,瘦得不成样子,查出是肺癌晚期,已没有什么办法。我把医生的话跟她实说了,她听了点点头,像个乖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我,轻轻说,我要回去了。

那天下着小雨,泥烂路滑,快到老家,救护车司机不肯开了,护工也不敢抬。母亲说,老幺你背我吧!我点点头,在泥地里跪下,两个护工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她弄到我背上。

一生好强的母亲趴在我背上,轻轻的,软软的,像个快要入睡的婴儿。母亲说,你背我到田里看看吧,也看看你爹的坟,我跟他吵了一辈子,死了还是要挨着,也是做个样子给你们,再大的风浪都要稳,一家人,不能分……

一路上我哭泣不停,母亲在我的耳边说,你哭什么呢,一个大男人,你没看见来了这么多人?我止住哭泣,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说十八个年猪,我记了帐,还欠你六个呢,我早说了你要亏的,也不能怪我呢,也不晓得来生我们还是不是娘儿母子……

进了老屋的门,看到满屋子亲人,她笑了,长长叹息一声,再也没有醒……

又是一年岁末,黄昏时分,有朋友停车相问,说到山里杀年猪,约我跟他同行。见我没兴趣,他说,那可是真的跑山猪,喝山泉,吃青草,拱树根……

我笑他太天真,这年头,谁还会养这样的猪买给城里人?你可知吃草的猪,一年才长百把斤,那是什么成本?什么喝山泉,吃青草,都是噱头,唬人的!

他却一脸不屑,你说得没错,偏偏我老胡就有这样的福分!我八十几岁的老娘在山里,还种三亩玉米两亩红薯,就养了一头年猪,她自己又不吃,今儿我们三兄弟回老屋,直接把老娘的成果扫荡瓜分!

这个奔五的男人一脸骄傲,兴冲冲的像个赶赴节日的孩子,油门加得生猛,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我,在街头的黄昏里。

夜暮降临,街市上汹涌着置办年货的人潮,小区里弥漫着腊肉和香肠的味道,小店里有音乐回旋,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我兀自摇头苦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只有往事如烟,思念如酒,只有挥之不去的乡愁,在除夕,在清明,在中秋……

年12月24日原载印象红磨坊

十一、远山远水那远山远水的地方,是我一生一世的故乡。——题记之一洗澡儿时记忆里,洗澡类似打牙祭,隔三差五才有。没办法,家乡喀斯特地貌,吃水全靠老天爷打赏。毕竟,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儿。况且,生产队也抓得紧,爹妈要拼工分,有时半夜才进门,累的骨头都快散架,娃们也是玩累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后仰八叉,或灶后草堆,或旮旯墙角,都睡啦……揭开锅盖,看看红薯洋芋凹下了坑,回头再点个数,一个也不少,摸摸额头也不发烧,也就万事大吉,挨个儿抱上床,洗澡,明天再说吧。水是有的,在山下小溪,清清亮亮,甘甜甘甜的,可是来回有十里。记忆里,一家老小七八口大小牲口十来头,全靠爹一条扁担。他生病的日子,叫我试试挑个半担救急,我哪里肯听呢,下到山谷,恨不得把一条河挑回去。满满的一担,虽然摘了芭蕉叶子盖住防浪,可还是一路汹涌澎湃,抛抛洒洒到半山,也只剩两个半桶了。夕阳西下,空山无人,我爬上最后一个坎,尝试着学大人样,弯腰低头一耸腰,扁担过个肩,那想着动作失败,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山谷里顿时响起叮叮咚咚的声响,宛若两只木鼓,敲出少年的心碎与绝望……是挑着脱了底的空桶回家的,母亲笑出眼泪来,叫我不哭不气,打碗荷包蛋给你,你才十二岁,挑水的事儿,我们不该安排你。不过这回你也该晓得心疼爹了吧,他一年到头肩膀都肿着,不知要脱几层皮呢。正儿八经的“大澡”,还是有的。夏夜里,惊雷滚过屋脊,我们兄弟几个,草床卧听风雨,院子里接水的大盆小缸,土罐木桶,滴滴答答叮咚叮咚,一夜天籁不休……清晨雨停,推窗一看,世界一片汪洋,所有的容器满满当当清清亮亮。不用上工了,母亲早早起床大锅烧水了,不一会儿,满屋暗香浮动,那是皂荚的气息,香甜香甜沁人心脾。我们一窝兄弟草床假寐,心里明白,“大洗”之日已到,我们在劫难逃。果然,一年一度烫年猪用的腰盆,从阁楼上放下来了,两大桶热水灌倒盆里了,大弟掀开帐子瞧瞧,一头钻进被窝裹起来,声声怪叫道,坏了坏了,要烫年猪啦!腾腾雾气中,父亲赤裸上身,肩披一匹粗布,手执葫芦瓢,吼一声,都起来,一个一个挨着来!见我们磨磨唧唧躲躲闪闪,父亲终于不耐烦,一把扯开帐子,老鹰捉小鸡似的捉住了小弟。于是,尖叫声,呵斥声,欢笑声,扑水声,响彻在这小小茅屋里……父亲虽是粗人,洗孩子却很是用心,大瓢温热水,劈头盖脸浇下去,宽大的手掌细细搓揉按压,我们都禁不住哎呦哎呦叫唤,浑身却有说不出的惬意舒坦……母亲端坐着,一面笑眯眯看大戏,一面唠唠叨叨指手划脚,不断发出指令:头发林子、后颈窝、胳肢窝、屁股沟、脚丫子、耳后根,都要过细……监工嘴长,号令不断,娃又泥鳅一样不听使唤,父亲忙得手忙脚乱,满头大汗……轮到我时,那木盆己成乌漆墨黑的染缸,于是护着裤裆死活不脱衣裳,母亲打圆场了,人家长大了,晓得丑了,短裤可以不脱,换盆清水也没错!换了水,母亲来洗,父亲抽着旱烟一旁观战,没多久,也是唠唠叨叨看不顺眼,喝令母亲一旁歇着。父亲是爱我们的,这个被生活压得有些愚笨木讷的男人,这个动不动就喊打的父亲,这会儿却流露出脉脉温情。他一面用宽大的手掌搓揉着我的脊背,一面温声细语,读书要争气,认的字都要牢记,不要跟人比穿比吃,长大了把弟弟们带到有水的地方去,不要像爹一辈子困在山里,一年到头肩膀都是肿的,手脚都像蛇一样年年脱皮,也希望这个祖传老病能断在你手里。爹妈没把你生在好地方,好人家,可是给你生了一双手,两个脚,你自个再长个翅膀就好了,好世界在山那边,自己去闯……外面大雨如瀑,屋里热气弥漫,父亲的励志教育让我莫明地沉重压抑,喘不过气来。趁父亲不注意,我从澡盆里一跃而起一头扎进雨帘里,一个激灵后,我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大弟也经不住诱惑,接二连三扎进雨里。母亲急得跺脚,这不是要感冒么?父亲却哈哈大笑,练一练也好!他找来几根木棒,说要教我们一点武艺。一番稍息立正后,当过民兵连长的他开始表演,一根棍子抡得呼呼有声,口号声也是威武有力:与天斗,其乐无穷矣~,与地斗,其乐无穷矣~……母亲坐在门坎上,小弟坐在她腿上,都拍着手喊:疯了,疯了……胡乱一通演练,完毕擦干身体,大碗姜糖水喝下。我们依次把头歪在母亲腿上,她用一根火柴缠上棉絮,挨个儿给我们掏耳泥……一晃四十多年了啊,亲爱的父亲母亲,你们坟头早已是荒草萋萋,而我们,也是白了少年头啊。在除夕,在清明,在你们坟前悄立,只有往事历历,思念如缕。说点什么呢,我们如此平凡,不过谋个衣食住行,就使尽了力气,落了个白发依稀。只有一件事是可以告慰你们的,我们都走出大山,到了有水的地方了,这是你们心心念念的事情。我们不缺水,滚滚红尘里,我们从不苟且,每天出门,都是衣衫清白面目洁净,你们放心吧。之二打井童年的家,三面环水,随便爬上一棵树,就看见烟水清波。可是我们缺水,因为人在山顶,水在山脚,远水难解近渴。若是久旱不雨,水塘枯干。只好把牛羊赶下山,暂养在人家地盘。若是大旱之年,洗衣做饭都是问题,母亲就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到山那边外婆家避难。烈日炎炎,大地滚烫。二弟的在我背上,小弟在母亲怀里,她背上还压着一只大大的包袱,装的是一家人攒了没洗的衣服。母子四人的难民队伍,行走在无人的山谷。一路上母亲哭诉,落错了地方嫁错了人。要不是你们几根绊脚草根,我早就跑了!这地儿山是空山水是死水,你们长大了都远走高飞,可别困在这里了啊……我们懵懵懂懂,她哭,我们也陪她哭。我们家大口阔,就爹妈两个硬劳力,他们没日没夜拼命也不过是勉强温饱。小时候不懂,父母总是为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争争吵吵,闹得不可开交。长大才明白,他们不光缺水,还缺一样东西,后来晓得名曰爱情。多少次吵着要分家分灶,到头来还是一口锅一个灶,一次次计划着搬家,终究还是在老屋,他们磕磕绊绊争争吵吵,我们也习以为常了。父亲是乐天的,他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狗窝,我们家什么都不缺,我们这地方样样好,就差一口井。咱们只要在自个儿地盘打口井,咱就万事无忧,挺直了腰身!他一直说打井打井,常常拿个罗盘山前山后转悠,神神秘秘的样子像个风水先生,回来面有喜色的说有苗头了,还有一回半夜一惊一乍起床,衣服没穿好就往山上奔,说梦见水了,得去做个记号……感觉他一直在做梦,一直在打井,也一直在画饼给我们,每次都是言之凿凿,到最后都没了声儿,渐渐地连我也觉得他是个不靠谱的人。在村里,关于他打井的事,早已沦为笑柄。听人说,有一口井打到一半冒了水星,却突然塌方差点要了他命,还有一会,他竟然打穿了一个天坑,差点把自己填进去……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是没多久他又开始新的钻探,就像图画书里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弗勒斯,他又一次奋不顾身投入自己全部的热情。但这回我隐隐感觉有点儿靠谱了,因为他埋头苦干没怎么声张,从生产队放工回来,饭也不吃就上了山,我放学回来去看他,看见他像一只疯狂的土拨鼠,忙个不停,像饥渴的孩儿苦苦求索那乳房干瘪的母亲……一块巨大的石头,那巨大的石头,像不可抗拒的命运,终究彻底击碎了他的自信。母亲灰了心不肯帮忙,饭也懒得送,围观的人也都冷嘲热讽,退堂鼓风凉话不停,可是父亲却铁了心红了眼不退阵,说打不到水你们就地埋人,几锹土往下一浇就行……他回来了,失魂落魄瘫倒在床上,孩子一样呜呜哭给不停,母亲一面抱怨他的愚笨,一边又心疼不已,熬了骨头汤伺候他,还几天他才缓过神……刚好我才学了《愚公移山》,我便摇头晃脑背给父亲听,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水总是有的,总有一天老天爷会感动了,一朵喷泉升起在山顶……父亲摇摇头笑了,母亲却没有好声气,说你爹够蠢的了,可别再瞎鼓劲了,使起憨头打老虎,他除了几斤苕力气,一辈子就没干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情……我说,怎么能这样说呢,老师说过我们这里是咯斯特地貌,地下漏斗存不住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怨天怨地也不能怨人。父亲一声叹息,再也不蛮干了,你们长大远走高飞,到有水的地方去吧。那天暴雨如注,我偷偷去看父亲那口井,希望有奇迹发生,保不定喷出股泉水呢。哪想到一低头,却看见一双红红的眼睛,呀!一只肥胖的兔子,怕有十好几斤,等我去救它呢……大喜之下,狂奔回家喊来父亲,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说这是老天可怜我受苦,安排给我打牙祭补身子的呢……这意外的收获让一家子都兴奋,灰头土脑的日子里,难得有惊喜的事情。一阵子忙乱后满屋子香气,我们兄弟满嘴冒油,父亲喝了半碗汤,咪了点儿酒,他笑眯眯说,不告诉外人啦,保不定日后还会有别的小东西掉下去呢。那夜我们是幸福一家人!母亲喜上眉梢,我们兄妹几个吃得肚子滚圆,小猪一样的哼哼……那夜皓月当空,我们父子再度上山,父亲手把手教我把树枝与草铺匀,把花生板栗放好,蠢货们说不定今夜还来呢,一脚踏翻落入陷阱……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伤感了,他叹息说,也不怪你母亲说我只有几斤苕力气,古话说的好,智大养千口,力大养本身,我这一辈子也确实没干出个啥事情,也就是勉强一家人活命。可是我终究还是不甘心,还想打一口井,能不能请个科学家来看下,听说他们有仪器,那玩意儿十拿九稳。我说只怕不可能吧,科学家都住在北京城,咱们村公路都没通,怎么可能大老远跑到山里帮你找水呢。春雨绵绵时节,我们穿了蓑衣带了斗笠,上山看水去,父亲的经验是石头缝里看水泡,山洞里头听水声。我问他可有这样一片草地,秋风吹不黄,秋霜打不怏,春夏又长的比别处旺?这样的地方,下面是多半有水的,因为有这么一篇课文怎么讲……父亲大喜,指着不远处一片草坡说,那边有一片草,长得特别带劲,跟你说得情形有点儿像,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你说的打口井试试看。我说,咱也不着急,就算打不出水也不要紧,这么大一片草坡,干干净净的,怕有几千平米面积呢,一场暴雨几百个立方的水呢,草坡上的水滤过了,清清亮亮的跟泉水差不离,若是都引到池子里囤起来,其实是一样的,就算有点浊,撒把明矾就解决问题……父亲很欢喜,说我到底读了几句书,没白读,说得话句句话都在理,咱徐家人,都不是笨人哩。此后的日子,他放工我放学,我们就碰头在山坡,这回他也没着急,打不着水,就当挖个水窖,反正心里有底。那夜月明星稀,父亲说挖到稀泥了,感觉有戏。挖到后半夜,一股清亮亮的泉水,冒出来了,一身泥浆的父亲沿着长梯爬上来,一把抱住我,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喜讯传开去,队里人都来帮忙。我说,这是我们家的井,还是不要别人搅和的好,我们受苦的时候人家都在看笑话,咱们打出水了都来掺和,咱们自个儿把井打好了,盖上盖子,上锁……父亲笑了,这话不大气,水是地母的奶,哪有只奶一个孩?你看咱家的蜂蜜,为啥年年割年年有,打你爷爷起就没断过?可为什么有的人家,费尽心思蜂群路过不落脚,勉强落脚也是没住几天就散了。你爷爷说过,百花酿蜜百家尝,但凡好东西藏着掖着占着,老天爷也晓得,不长……父亲说,还是按你说的,泉水太小,也不能做指望,不过是修个大些水池,雨季泉水旺,把水都引到池子里窖藏,只要不漏,就算三个月不下雨,一个生产队的人都不慌。父亲找了生产队长讲了自己的想法,队长破了天荒,借咱家稻场开了会,父亲也头一遭当上了“指挥长”,结结巴巴发表了一回演讲……那天晚上,宣传队演戏,一个“三句半”是现编的,叫做《父子找水》,父亲被拉上了台,打了泥花脸,锣鼓声声催,他的台词也简单,可他就是进不了角色,开不了言……台下的我们,笑得东倒西歪,看着父亲傻乎乎的窘样子,母亲也笑得喘不过气来……年4月9日载散文湖北十二、茶客

鄂西深山,宜都边地,有个一脚踏三县的村庄,往西一袋烟,人就到五峰,往东一杯茶,就身在松滋了。

此地山高水长草木苍苍,四季天风浩荡,故名大风口。

别的不足道,大风口的茶真是好,根本用不着打广告。

多年来,山外一批爱茶人,非大风口茶不饮,更有饮君子,心怀执念,非望江石畔那一坡千年老茶不饮。

待到满山杜鹃都凋零,他山春茶近尾声,这一坡老茶却不动声色,迟迟没动静。那山外茶客知根知底,也不打探消息,茶主人心里有数也不急,一不施肥,二不喷药,三不修剪,一任日月天光去照耀,雨露云雾去滋养……

暮春时节,惊雷动地,一夜疾风骤雨,开天之日,老王的茶冒芽了!

老茶就是老茶,这姗姗来迟的芽子自与别处不同,一粒粒细如粟粒柔如蕊,肥如云腴壮如笋!

山外客人,一个个仿佛心有灵犀,接二连三光临,有鹤发童颜的老者,有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也有名为问道寻茶,实为进山旅游的驴友。

茶主人老王拿出年前就预备好了的野羊子,山鸡子,松菌子,木耳子,请了本村最有谱的厨子最好看的嫂子,整起流水席,采茶的姑娘做茶的师傅买茶的客人,还有左邻右舍随到随吃……

虽说好茶不愁卖,老王的生意经却是,进我门是我客,就算一两茶不买,也不能让茶客空着肚子回去。

茶客中,有一位须发苍苍的宋老,人称宋博士。当年上山下乡落草此地,还是个半大孩子,饿了见饭就吃,忘了自己是黑五类的狗崽子……

好些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

那半大的孩子进了城,后来考了大学做了官,也就一去不返断了线。村长知道老王跟他一个稻草铺上睡了几年,要带他进城拜见,看看能否为村里给点帮扶。

老王脖子一硬说,人富贵我贫贱,各走路一边,要我拿热脸蹭人冷屁股,我不干!

香港回归那年,村长说宋博士要回来看看,得搞个接待方案。老王跟老伴说,八成是犯了事避风头,又想起大风口,这个人进咱屋,没茶饭!

他果然回来了,陪他的人一大串,都恭恭敬敬叫宋老。没想到宋老一进门就大喊“二憨子”,老王竟然冷不热回敬了一声“四眼子”。

陪同的人都吓蒙了。“二憨子”是老王小名,“四眼子”却是乡下人对生着黑眼圈的土狗的别称……

隔膜和生分是难免的,一别几十年,一个修炼成茶界泰斗,一个困在山里修理地球。

那宋老先是一记老拳,一阵仰天大笑了,张开了双臂想要拥抱远年的朋友,老王连连躲闪,我才背完牛粪呢,一身臭,莫要脏了您的衣服和手。

他失望的叹了口气,眼圈红了,向周围的人解释道,说我们当年穿一条裤子的你们不信,但我们是盖一床被子是真!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把眼睛熏坏了,是他陪我到镇上买的眼镜子,黑塑料做的眼镜框,一戴上他就给我取了个诨名“四眼子”,我们在一个草床上睡了三年呢,是他熬草药给我治好的冻疮和脚气病……

此后,宋老就是村里常客,茶园改造,修路补桥,他都来想办法,出主意;孩子不上学,儿子不养老,他都要上门坐一坐,问一问……

年年春天他都来山里,寻老茶访旧人,还带来了不少稀客——须发飘飘的画家,怪模怪样的导演,说话不着调的诗人,还有做茶叶买卖的斯里兰卡和印度人,还有勘察万里宜红古茶道的专家学者……

几年前,宋老带来了几位作家,夜宿老王家,酒后火炉边,饮罢土罐子烘烤的上好春茶,一干人竟心摇神荡,大呼小叫,仿佛误饮了“迷魂汤”……趁着茶兴,宋老命一干文人,各赋茶歌一首,刻于望江石上。其中一赋最是有味,歌曰:

宜都之南,武陵山中,层峦叠嶂之间,缥缥云深之处,有地名大风口。湘鄂盐茶古道,驼铃伴长风。云蒸雾绕翠滴,秀水共芳茗。大风口茶,因之名也!

登高三千尺,皓光普照,观高石耸立,似仰真武之令牌;俯瞰一千丈,浩气中升,见长瀑飞虹,正临仙女之洞天。群山如坐佛,地富锌与硒。大风口茶,因之灵也!

纤嫩如雀舍,轻盈若蝉翼。清香胜游丝,汤色赛新玉。天地造化,日月精华,茶之上上品;安神静气,怡养天年,道法自然间。大风口茶,因之神也!

有道是:人间出佳茗,天然大风口!

茶是好茶,石是奇石,词是好词,引来游人无数。晴好之日,登临石上,极目可见长江清江,交汇宜都陆城,一清一浊,似浓淡两笔,写出无限意趣……

一时口耳相传,游客纷至沓来。登高出红尘,回眸看故园,那摩天大厦,不过是孩童积木玩具,那钢铁巨轮,也不过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任意东西……

又是一个暮春,宋老的车子又停在茶山下,这回他带来的是家人。一下车老人就激动了,急不可耐告诉儿孙,此山是我开,此茶是我栽!那一年的冬天,大风口的风像刀子,我们裹着老棉袄,一身冰花手脚发麻,一锄头拜天,一锄头拜地,没几下肚子里的红薯和洋芋就消化完毕,一头栽倒在地,妇女主任才生孩子,是借她一碗红糖水把我灌醒的……

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可惜城里长大的孩儿们,隔着遥远的岁月和代沟,对他青春过往悲壮传奇,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老人摇头笑笑,独自走进老王家。老王说,你命好呢,吃了苦中苦,考学进了城,做了人上人;我也不差,这一坡茶也够我生活的了。我有老天照应,秋风一起,把半山的落叶都扫到我园子里,那是好肥料,西风一刮,雪被子米把厚,来年四月份才化完,我的茶虽说发得迟,可偏偏有人愿意等,愿意出好价,这难道不是天照应?。

老王搞不懂,都是天生地养平常草木,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大风口茶着迷上瘾?宋老给他上课,你的茶园下,其实是一座铁矿,茶园土壤乃矿石风化而成,黑红黑红的,那茶质自然与别处不同,香气特别沉,回甘特别久,你确实有老天照应。你也要感恩,要对得起老天爷赐你一坡好茶,要做良心茶!你看这个茶字,是不是“人”在草木间?你可要做个实诚好茶人,才对得住这天地日月的照顾,山川草木的滋养……

老王听得一脸虔诚,连连答应。他说,老辈茶人有话,做茶就是做人,心里有鬼,做出来的茶也就跟着变味,心里干净,做出的茶才纯真……

两人聊天之际,夜幕已经降临。山风浩荡,牛羊归来,采茶人已陆续下山,请的都是采茶高手啊,叶也叶芽是芽,一朵一朵,一粒一粒,利利落落。

于是支起大囗铁锅,燃起栗木炭火。宋老是资深茶人,做得一手好茶,一把鲜叶落锅,噼噼啪啪,满屋草木清气,老人目光炯炯,神气凝重,一双魔手,幻出无穷的指法掌法,把围观者都看傻,把几个学艺的小茶厂老板,都镇得无话!

半个小时过去,草木之气散尽,茶香渐渐浓郁。起——宋老一声长啸,大手一抄,一锅银亳,在空中幻出一道扇形,落在簸箕里,瞬间定格成一把扇子,看锅底,竟干干净净不落一根!一屋的围观者张了嘴,鸦雀无声……

老王赞叹道,老哥,当年我们一起在大队茶厂学艺,师傅就说你灵光,悟性好,几十年过去了,手法更高超……

老人拱拱手笑了,慢悠悠地说道:一锅好茶,乃因缘和合而成,水土气候是根本,但天地人缺一样都不能归一。真的好茶无以言说,只宜独饮,舌不同,心各异……

茶道高深,宋老长篇大论的启蒙,说得大家一愣一愣,茫然的眼睛里,只剩下无限崇拜的神情。

宋老高级职称,不差钱,花钱也任性,自己做的茶自己定价,香港回归那年是,奥运会是8,村里人懂了,老王的茶,什么年份什么价……

老王心知肚明,这哪里是市场价?根本就是情分价。是患难朋友看他一身是病,又膝下无儿老境荒凉,绕着弯子来帮衬……

老伴也知道老王的心,每次告别都是苦苦挽留。女主人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山那么高,路那么远,您走了这么多年,还记挂我们这门穷亲。我们山上空气好,景致也不差,您又退了休,城里又没个牲口要喂园子要作,多住几日吧。有什么事请不能放下?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再过些年,您爬不动山了,我们也老了,身子骨说散架就散架,也不知哪天说没就没了,到那时就真的断了线,想见也见不着了……

一席话说得宋老唏嘘不已,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的他,老伴说走就走了,虽说是儿孙满堂衣食无忧,内心却充满了孤独苦闷,在城里,跟谁说话能这样掏心?

哦,记忆中山村少女,低着头过门,红着脸定亲,披着红绸子进入王家门;也曾姐弟相称,为他纳鞋底,织毛衣,补衣襟,也曾经为她牵线搭桥做媒人……一转眼就是人老珠黄,风烛残年,偏偏又后继无人。春茶年年发,人生不重来,人在草木间,不敌草木久……

可是各有各家,各有牵挂,怎么留得住呢?于是野羊山鸡土蜂蜜,花生板栗和洋芋,推挡拉扯子阵子,最后急了眼,才挤到了后备箱里了。

都好好的哟,老腿老脚,有坎的地方莫要去,有坑的地方莫要近,有病就弄药,别亏苦了自己,没人疼,就两个人就互相照应,也别你埋怨我我埋怨你,明年再来,我要你们都好好的……

宋老唠唠叨叨,说着贴心话,这些话,在城里没地儿说啊。

夕阳西下,山风浩荡,牛羊归栏,茶客下山。山回路转,宋老摇下车窗,久久回望,送行的人还在高处,衣衫飞扬……

年5月13日载印象红磨坊

十三、好大一棵树

五百多年了,她一直站在那里。

突出地表的根脉如盘虬卧龙,高入云天的枝叶如亭亭华盖。它站在村子中央,勃发的生命动人心魄,无尽的苍翠夺人眼目。

好大一棵树!它学名西川朴,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可老屋棚村的人们叫她古婆树,婆婆树。

就在这树的根部,一块乾隆十四年的石碑,深深嵌入她木质的肌肤。时间以绵长的力量,成就了这段让人叹为观止的木石奇缘。古婆树,如盘腿而坐的母亲,怀抱着她的石头孩子。

读那个字的碑文,不是件容易事,你得牵开蔓藤,拂去蛛网,剥开苔藓,还得匍匐在地,那是真正的“拜读”。

青青苔痕之下,镌刻着一个家族的迁徙故事。明正统年间,为避饥荒战乱,一户曹氏人家从江西出发,一路扶老携幼餐风露宿,逃往鄂西深山。疲惫的妇人怀中,揣着一对骨瘦如柴的儿女,几株半枯的树苗。

夜宿老屋棚,早起的妇人惊讶的发现,浅埋泥土的树苗一夜之间绽出了新芽,而一路哭闹不休的孩儿也一夜酣眠,醒来目光炯炯,神清气爽。

妇人说,我们不走了,这里是我们的家。

在旷野中央,妇人栽下了树苗,男人们开始割草搭建窝棚,黄昏时分,一缕炊烟在荒原上袅袅升起。

曹氏宗谱记载,先祖于年铭刻石碑,立于古婆树下。碑文讲述了先辈披荆斩棘,开门立户,创立家业的历程,教导子孙耕读勿怠,勤俭持家,敦睦乡里,和衷共济。

多年过去了,曹氏子孙人丁兴旺遍及四海,其中不乏功成名就人物,成为老屋棚村大家族。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的孩子回到古婆树下,完成一场场寻根问祖。在古木之下,在石碑之前,领受先祖殷殷叮嘱与深情庇护。

人间沧桑,树犹如此。五百多年了,雷击,暴风,野火,刀斧,它样样经历。便是这退守一隅的石碑,也被鲁莽无知的铁锤,打损了一角。

所幸的是,重重劫难之后,这树,这碑,终于被挂牌保护。于是培土护根,修整枯枝,输液治病,铺种草坪,“古木怀碑”的奇观一时间在网上传开,成为网红树,引得游人纷至沓来。

随着美丽乡村建设的推进,一个以古婆树为主题的乡村公园建起来了,方圆几里的山水林田湖也一并得到系统整治修复。历经沧桑的古婆树也焕发了青春,成为了老屋棚村地标,它的一枝一叶,牵连着无数人的心。

黄昏时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来到树下,音乐回旋,晚风轻拂,男人们喝茶,下棋,摆龙门阵,女人们跳起广场舞……

隐居在大树里的飞鸟也忍不住凑热闹,在清风里和鸣,在绿叶间起舞。

古婆树的叶子哗哗响,那是先辈的微笑与祝福。

年6月30日载印象红磨坊

十四、读懂父母心,携爱向前行(东湖评论)

近日,一段“路灯下的父亲”的视频走红,打动了无数网友的心。在深夜的街头,一位卖瓜的父亲在视频中坦露心迹:家有儿女,读书争气,这是他生活的压力,也是他人生的动力。他也想让儿女知道自己的不容易,但又舍不得孩子跟着出来遭罪……

拍摄视频的路人感动之余,拍下这位卖瓜父亲的照片,请他转交给他闺女,让孩子好好看看父亲在外努力的样子。

慈爱坚强的父亲,温暖善良的路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希望孩子看到生活的另一面,理解父母的不容易,学习更努力更上进。

毋庸置疑,对那个12岁的女孩而言,这张来自陌生人的照片,是一份珍贵礼物,也是一门触动心灵的课程。

如今的孩子们多被长辈全方位呵护,生活较之父辈可谓是质的飞越,加上课业和网络全面包围,在一定程度上屏蔽了成人世界的的艰辛,许多孩子只看到眼前的岁月静好和理所当然,看不到生活背后的负重前行和艰难打拼,从有利于家庭和谐及孩子成长的角度来看,孩子们特别需要这样一门充满了生活质感的课程。

父母对待子女是一种无私奉献,希望把最好的都奉献给孩子。因此大部分父母的艰辛,总是不想让孩子看到。但是孩子不是天生就懂得体恤父母,他们只有感受到了父母的艰辛和困难后,才会对父母心生感激,进而对自己严格要求,不辜负父母的一片苦心。年感动全网的宜昌“案板女孩”,在环境嘈杂纷乱的菜市场、在简陋普通的案板下,小女孩依然坚持认真学习,不畏生活。案板上的生活,散发着鼓舞人心的魅力,也是父母给予孩子“特别的爱”。

读懂父母心,读懂平凡中的伟大,读懂风尘仆仆中的爱与亲情,我们需要这样的课程。这是一堂随时可以开启的课程。暑期来临,学校、社会和家庭,都应该创造更多契机,鼓励孩子走出虚拟网络,走进真实世界,走进家人内心,在日常烟火气里,在劳动锻炼中,读懂父母的心,理解家庭和亲情,携爱向前行。

年7月20日载荆楚网

十五、幸福渠上忆故人

熊渡电厂,坝头水岸,有座小小陵园,一对伉俪在此安眠。

万顷碧水,烟波浩渺,百里长渠,清波粼粼。

这宜都版的红旗渠,流淌了半个多世纪,灌溉良田万顷,滋润苍生八万,更有一线串珠的三座梯级电站,源源不断向山外输送着天量清洁能源。

上世纪五十年代年,宜都连遭大旱,赤日炎炎,大地生烟,主政宜都的“南下干部”李凤昆彻夜难眠。

他带着一群水利专家深入宜都腹地找水,一行人餐风露宿披荆斩棘,历时数月,终于在深山峡谷里,看中一处筑坝引水点。

这工程着实有点儿玄,面对种种质疑,还有重重已知未知的困难,这个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男人一拍桌子说,账上还有点儿老本,库里还有口粮,这事儿咱得干!

当年秋冬时节,一面"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旗,由他亲手插上这荒山野岭的一处至高处,猎猎红旗招展,召唤数千名精壮劳力,开始了一场前途未卜的鏖战。

这前所未有的工程,取名“幸福渠”。工程上马,一路充满了挫败、血泪和苦难,一次次被迫停工下马,都是李凤昆力排众议,一次次推动复工上马……

数千人马历十余寒暑,一渠清泉穿越崇山峻岭悬崖峭壁,一路欢歌进了城,一路上生灵得以滋养,田亩得以灌溉,而随之建成的渔洋河梯级水电项目,沿河一线串珠式分布,为宜都铸就了一家响当当的地方国企,时至今日,仍然是地方经济发展的一张底牌。

斯人己去,功业长存。一年又一年,人们来到这里,游览熊渡大坝,重走幸福渠,瞻仰英雄陵墓,无数人在这里低徊沉思,追忆先辈苦难与辉煌交织的传奇……

每一次,熊渡集团的讲解员都是深情款款娓娓道来。她说,这一对为劳苦人民谋幸福的革命伉俪,虽一路升迁离开宜都,可是当人生落幕,老人却说要回熊渡,不要碑墓陵墓,只要一小块水土,有情有义的宜都人民敞开了胸怀,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说这是特殊。

我们访问了当年工地上的司号员,这个曾经英姿飒爽的工地靓仔,现在大山深处的老羊倌。

他感叹万千,那时候的干部没个官样子,也不摆谱。他曾目睹书记夫妇一同到工地视察,竟然当众变脸吵架,搞得工地指挥长左右为难,围观的民工也看戏不怕台高,笑得合不拢嘴巴……

只因为女民工一天口粮比男的少了二两,男人下河洗澡不穿裤叉,还有女工一个月居然只放一天假。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自然是书记输给了妇联主任,闹得指挥长为此在会上作检查……

我们都深深的感动了。夕阳西下,山间的雾升起来,大巴车在对岸按响了喇叭,却有一个女士,在半山墓园低徊。我远远地喊她上车回家,她却向我招手。

我以为她崴了脚动弹不得,要我去救驾呢。走近了她却指给我看,原来在墓墓碑一角,有幅小小的黑白的瓷像,蒙着灰层和苔痕,看不大清。她说,怎么也擦不去,我们到库里打点儿水来吧,我想看看这两个人。

我有一瓶农夫山泉,她有一条手巾,一顿忙活后,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对亲密爱人……

她激动起来,您看,您看啊,这眼睛多么明亮多么干净!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爱情,现在上哪儿去找寻……

我一时无语,也久久凝望他们的眼睛。在山光水色里,在苒苒时光深处,这男人的目光如此清澈高远,这女人的眼睛多么温婉明净……

对岸喇叭又响,夹杂着善意的笑声。朋友们哪里知道呢,我们流连其间忘了归去,不是四目相对意乱情迷,我们只是怀着敬意,与另一个时代里的两双眼,作一次深长的对望而己。

我告诉熊渡集团的朋友说,我忘不了渔洋河畔那两双眼睛,我起了好奇心,我想了解一下这对革命伉丽的爱情,您们的史料库里可有线索踪影?

他笑笑说,资料库里只有工程,没有爱情,您要问,得找老人家儿女去问。

我一时茫然了,那怎么可能呢?我一个后辈,贸然打听前辈情感生活,至少也是不敬。

那么,就此打住,不要再问。

青山不语,流水无言,只有幸福长渠,气势如虹,只有清清渠水,逝者如斯。

忘不了青山绿水间,那小小的碑低低的坟,忘不了那两双清澈的眼晴。

年7月21日载印象红磨坊

十六、大姐起屋

  

大姐老了。她一个人住在山里,守着百年老屋。

  我们劝她下山,她总是摇头说,金窝银窝,哪儿也比不过我的老窝窝。

  一桌团圆饭,满桌子菜都是她自产,压岁钱也是卖牲口所攒。席间她总是禁不住忆苦思甜:咱们是吃糠咽菜过来的人家,如今的日子,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们要知足!可别这山望着那山高,老在车子房子上倒腾,在吃喝享受上动脑筋,大人把事儿做好,娃儿把书读好才是根本……

  儿子们都连连点头,孙子们却忍不住笑:奶奶又给咱上课了!

  老大说话了:“日子好是好,但也不能说好得不能再好。”

  她有点不高兴:“你倒给我说说看,还要怎样才算好?”

  老大说:“这土屋太老了,墙土都掉渣渣,咱们起个屋吧。”

  她生气了:“起屋?我住得好好的起什么屋?老话说得好,再大的屋,屋顶上也长不了谷。古书上不是也说了么,广厦千间,夜眠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

  都引经据典了,大伙儿也都哑了口,只低头闷闷吃饭。

  好一会儿,她才缓和了语气轻言细语:“你们挣钱不容易,我也老了,保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你们城里几套房,何苦为个排场面子,又花一堆冤枉钱在山上!”

  年年春节说起屋,年年都是这一出。

  老大耿耿于怀,说土屋潮气重,不通风,她苦了一辈子,老了还住这么个破屋,我心里有疙瘩。

  老二却是为另一件事不舒服,说老娘只懂生产不懂生活。他隔三差五送菜回来,打开冰箱门见上次买的没怎么动。

  我宽慰两个外甥:“你们老娘不在乎吃穿,只在乎你们给她争气长脸,也正因为她一生吃素菜,住土屋,风里雨里辛苦,才没病没灾活到这把年纪……”两兄弟摇头叹息。说起屋的事由不得老娘了,不是面子的事,是怕出事。

  说话间,一笔款就进了我的账户。他们说,工地脱不开身,起屋的事都委托我,他们老娘的思想工作也由我来做。

  工地催得急,大年初三大人要动身,孩子们也闹着要走,最小的孙宝童言无忌,说奶奶家里网也没有,洗个澡上个厕所都难……

  依依不舍送走四个小心肝,大姐泪水涟涟,她反问我:“弟,你说这是怎么了,四个孙子都不亲我,大年初三就闹着要走,放假了来住一宿就闹着要走……”

  我劝大姐:“不是他们不亲你,是他们住不惯,你没见他们洗个澡上个厕所都要别扭半天么?所以,起屋的事,你可别再跟孩子们唱对台戏……”

  大姐一声叹息,眼泪出来了。她说,这屋住了五代人呢,我在这屋里生养了三个娃送走了四个老人……我继续做工作:“舍不得也得舍啊,山顶上的人家都搬迁了,贫困户也住进新屋了,就剩你一个土屋了……”

  大姐终于点头同意了。

  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大姐的屋是最后的土坯房。开工前一天,村里派人上门安装施工水电,开工那天,又安排了一台挖掘机来平场。

  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占全。不到半年,一座粉墙青瓦的小别墅,静卧在青山绿水间。竣工那天全家团圆,也来了不少乡亲贺喜。黃昏时分,楼上楼下灯都亮了,山间小楼一派喜洋洋。

  一切都是新的:热水器、马桶、抽油烟机……

  两个媳妇手把手教婆母学习使用,媳妇一样一样教,婆母一样一样学。每学会一样,她就长长的“哦”一声,点点头,松一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幸福和甜蜜。

年7月23日载西安晚报

十七、家丑

李婆婆的老伴,说走就走了。

天塌了,地也陷了,李婆婆一时接受不了,脑子恍恍惚惚,身子飘飘摇摇。

为谁来养老,三个儿子闹得不可开交,一个皮球三个门,来回踢了个把月,哪个门也进不了。

门,都是敞开的,儿子媳妇也没堵着,可是脸不好看,话不好听,做娘的,怎么坐得下,吃得香,睡得稳?

在老大屋檐下闷一会儿,在老二柴屋里呆一阵子,在老幺偏棚里跟牲口长篇大论地说话,满眼都是老伴的影子……

一个人,趴在老伴的坟头,哭了一下午,心里好受了些,就去找来了老村长。

清官难断家务事,一不小心不是人。村长小心翼翼,旁敲侧问,你们的老娘不容易,咽菜嚼糠啃树皮,才把你们拖大的,不过一双碗筷,三尺床,怎么三个儿郎,就为难成这样?

三个儿郎,一个比一个有理,一个比一个硬气。

老大说,我是十二岁停学的,帮老子娘养一窝小的,耕田作地,肩挑背驮,都是无用功,老的说我是应该的,小的翅膀硬了,也没把我放在眼里……当兵提干,招工进城,都没我的戏……

老二说,分家的时候,都是抢,剩下一堆破铜烂铁,断腿桌椅,才是我的,都看我老实好欺,爹妈也是一旁看戏,就不吭气……

老幺村里教书,也有话说,虽说我读书出去了,捧了个教书的饭碗,也是灯草抵门,全靠自身,老大老二结婚,金的银的,又是摆酒席,又是过大礼,家里搞空了,轮到我,只好做上门女婿,受娘儿母子的气……

老幺话音未落,老大老二联手反击,你读书的钱,是爹在煤矿拉板车挣的,你在城里读书,我们在田里下力,好吃的好穿的都是优先你,放假回来还装秀才,这也看不惯,那也瞧不起,你一个拿工资的,这些年,爹妈又见过你几文几厘?

村长听不下去,婉言相劝,能不能说点正题?

三兄弟结束了内战,却又调转枪口,一致对外,说起出嫁的小妹,也是不约而同一肚子气,爹妈一贯的叫苦叫穷,怎么嫁小妹的时候,就突然讲起阔气?又是丝棉被子,又是全套家俱,一点老家底,都给了外戚!也不晓得,胳膊往哪里拐,心是怎么长的……

听到这话,李婆婆又气又急,站起来,颤巍巍的,人家过的礼钱,只用了一半,剩下的还了老帐,买了米,一大家人才过了饥荒,你们这么说话,要打雷的……

老村长听得目瞪口呆,连连叹息,听老辈人讲,这户人家,祖上也曾辉煌大气,几十匹骡马,十几家店铺,几个县的生意,老辈子都是出名的厚道仁义,哪想得到不过两三代,竟败到这步田地!看这些嘴脸,听这些话语,只觉得背脊发凉,浑身无力,这样下去,文明村的牌子,迟早挂不住的……

东方不亮西方亮,苦恼中,老村长想到他们说的小妹,也许她有地儿,让老人栖身落脚。

到镇上一打听,女婿是杀猪卖肉的,虽说是个粗人,爆脾气,直肠子,心还是好的,人家告诉他,说话小心些,“顺毛摸"就不会有问题。

于是电话打过去,柔声细语地说起,岳母的处境,舅子们的态度,试探他的口气……可是电话那头就是不吭声,老村长有点心虚,感到不妙,只好硬起头皮麻起胆子说下去,人心都是肉长的,女婿也是半个儿啊,您也帮忙拿拿主意,八十几的人,总不能放在露天里,我们也都在养儿育女……电话那头,依旧不吭气,他的耳朵,隐隐约约听到一丝杀气……

突然炸雷响起,不说了,不说了,这是家丑,话就说到这里,免得人家说咱们不是东西,好歹也给我们留点面皮……

果然是惹火烧身,自找碰壁,再往下说,怕是要提刀上门,取我首级!匆匆挂了电话,懊悔不已。

个把小时,一辆货车急停院子里,跳下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身油腻,络腮胡须,很有些屠夫的虎气,老伴慌慌开了后门,叫他出去躲躲,看情况,听号令。

那人提的一块五花肉,还冒着热气,往桌上一扔,高声大嗓的问,村长人在哪里。村长老伴看这架势,也不是来找茬的,一面招呼“稀客稀客”,一面对着后门喊,来客哒,躲哪里去了。村长蹲在菜园子里,心里打鼓,听这个话,心中石头落了地,拍拍衣上灰,跺跺脚下泥土,咳嗽几声,背了手端了脸,慢慢踱出去……

我叫杨致远,是镇上杀猪卖肉的,我是来认罪的,八十几岁一个老娘,生了一窝儿女,到头来没地儿去,还要您老人家劳神费力,就凭这一条,我们就不是不是东西!这个老娘我来养,您作个证明,我杨致远虽是个杀猪买肉的无用女婿,这个老娘,生,我养得起,死,我葬得起!我今日就用这个拖猪的车,把老娘接进门去……

村长笑着说,可以可以,那你还是要把车子洗洗,喷点香水才是,只怕这气味,丈母娘不肯上车上车也要熏得晕过去……

于是吃饭喝酒,村长给他出主意,跟舅子们说话可不能像刚才这口气,要软和些,留余地,人,都有回心转意,舅子们也不是坏透,就是小肚鸡肠,只看到脚尖尖,一根头发就把脸盖住了。你就说,接丈母娘去玩几天,散散心,万不可说,这个老娘,生,我养得起,死,我葬得起的话!

老杨笑笑,说,这个我还是懂的,只是家丑不外扬,您也要帮忙紧个口,莫要传出去……村长帮他编台词,你进门就说,把老娘接去玩几天,舅舅舅妈批不批?这话体面,既尊重主权,有体面和气……

进门就按村长的台词说了,舅妈也打趣,怎么姑爹嘴上抹的不是猪油,竟是蜂蜜?养老是兄弟内部的事,接去玩可以,话要说明白,别说是我们赶她出门的,屋里又不是没床睡,没饭吃,外面要是有风言风语,我们也有追个底……一番话说得老杨哑口无言,老母亲泪水涟涟。

走的时候,油门到底,车子冒黑烟,吼吼的……

转眼就到了年底,大半年不闻不问的儿子们,接二连三的电话,台词像是商量好的,老娘嫌屋里条件差,一年到头,在姑娘家享福,屋里又不是缺盐少米,鸦雀鸟儿也有自己的窝,年还是要在自己屋里过,是我们赶出门的,就该我们来接,不是我们赶出门的,哪个接的就该哪个送回去……

老杨心里明白,团年饭回去吃,算是个仪式,就表示养老的名与实,在男不在女。

人,还是要送回去,年,还是要拜的,老女婿,懂规矩,三个门,三份礼。

大年初二,老杨起头,说起养老问题,又是三国演义,横扯皮,又是儿子算账,媳妇开骂,又是岳母一个人哭坟去了。

老杨说,开年还是要图个吉利,大家不要闹了,老娘还是接去玩几天再说……走的时候,也是黑烟阵阵,油门不稳。

岁月不饶人,人最怕心病,过了一个窝心年,这个母亲,脑子好像有了问题,半夜唱起山歌,跟地下岳父通电话,春天,要去割稻,夏天要去砍柴,下雪的时候,突然要去摘茶……

老杨说,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老人还是应该回故乡,再说,这样不明不白的,把儿子尽孝的机会夺去,到时候又是一大堆话题,比较权衡下,还是送回老大家里去。

就这样又送岳母回了老家,以为天下太平,从此无话,可是不到半个月,坏消息来,从茶山上滚下来了,山里草药医生说,问题不大,静卧天,骨头就长拢了。

可是才半个月,又来电话,说人不行了,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老杨想,恐怕有别的问题,医院看一下,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拍片子一看吓住了,三处骨折,医生说,可能要瘫痪的……

把满腔怒火压缩成心平气和,说,辛苦哈送个合作医疗卡,要住院,电话那边说,合作医疗好些年没交了……

住院两个月,出院了时候,身子骨居然比以前还硬朗了,脸上长了肉,手上有了力气,脑子也清晰了,八百年前的鸡毛蒜皮,说得活灵活现的,又吵者要回家,要女婿出面说话,挨着老大搭个偏屋,自己过,种点菜,养点鸡……

老杨晓得,这个理想,是实现不了的,这个空话打死也说不得的,只好哄她,过了年想办法。

转眼腊月二十八,电话还没有打,老杨沉不住气了,莫非他们,团年饭也不要老人吃了?二十九终于来了电话,却是坏消息,三兄弟一起办年货,馆子里喝了点小酒,车翻到沟里,医院里。

也不知乍的,听到这个消息,老杨心里竟然没事一样的,动也没动一下,可怜这个母亲,急的跺脚,呼天抢地,一时间竟急火攻心,喘不过气。老杨一面拍着老人背脊,一面劝慰,急什么,你住院,他们看都不看你的……一句话又把岳母惹急,哭着说,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当然不急,你也不是好东西,巴不得他们死去……挨了骂,还是要送她,三个儿子,哭了三场,都伤的不轻,老大还在昏迷。

灾难降临,这个母亲,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安慰三个惊慌失措的媳妇,不要慌,不会有事的,他们的命都很大,我在这里伺候他们,你们把屋里的事情理顺,把牲口安顿好,不要心疼钱,人都还在,不要紧……

这个历尽苦难的母亲,端茶递水喂饭,洗衣倒尿擦澡,挪着一双小脚,忙个不停……当老大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喊了一声妈,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说,差点儿跑到您前头去,不能跟您养老送终哒……

老二老幺架着拐杖过来,母子三人,围着老大说话,母亲说,这回死里逃生,算你们命大,你们再喝猫尿,发酒疯,我就要打人哒……三个儿子也不还嘴,连连点头应声。

老大说,捡了条命,也不晓得还站不站的稳,妈就归我了,给我当拐棍,我也不扯你们,你们凭自己的心,帮衬帮衬,给钱也行,给点米,我也要个看看门、扫扫地给鸡撒把粮食的人,小妹条件好,妹夫也有心,把咱娘惯坏了,时间长了,就跟我们就生分,时间长了,人家把话说歪了,咱不能背不养老的罪名……

老二说,老大你算盘也别打得太精,咱娘苦了一辈子,还给你做长工仆人?她跟我,我一分钱不要你们……

老幺说,老二说这话,好像有点逞能欺负人,我虽是上门女婿,不敢说跟我过,我一个月出一百钱吧,过年过节作生,我也不会空手进你们的门……丑化说前头,钱要用到老娘身上,经得起查,经得起问……

母亲靠在椅背上,听儿子们吵嘴,眯着眼,不做声,几夜没睡稳,太累了,不一会儿,竟响起鼾声。

三个儿子不敢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约而同的,久久凝望,他们的老母亲。

年8月14日载中国作家网十八、粮食安全教育也要从娃娃抓起(东湖评论)

9月9日至11日,在山东省济南市举办的国际粮食减损大会上,多名代表围绕“减少粮食损失浪费,促进世界粮食安全”主题展开深入交流,达成十余项重要共识。   

粮安天下,农稳社稷。粮食安全事关人类生存,减少粮食损耗是保障粮食安全的重要途径。习近平总书记曾经强调:我国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国,解决好吃饭问题,把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始终是治国理政的头等大事,他还强调指出,节约粮食要从娃娃抓起,从餐桌抓起,让节约粮食在全社会蔚然成风。

孩子的重农意识和节粮习惯,仅靠念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是不行的。关键在于家庭要有行为示范,学校要营造综合性实践活动环境,社会要有重农节粮氛围。在一个充满着惜粮、悯农、感恩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孩子是不会糟蹋浪费粮食的。

今天,“长”在超市的粮食品种齐全,令人眼花缭乱,田里的庄稼却离孩子们愈来愈远。在疏离田野劳作,不辩五谷杂粮的成长环境里,我们有责任告诉孩子们,同在蓝天下,地球上还有几亿人在挨饿,我们有责任告诉他们,联合国粮农组织统计,从收获到零售各环节全球粮食损失率达14%,零售、餐饮和消费环节浪费率竟然达17%,足以养活几亿人……

粮食安全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要让我们的下一代,深刻理解我们的文明是一个古老的农业文明,粮食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文明之根,从而更好地认识我们的的国情,做真真正正的中国人。

年9月15日载荆楚网

十九、抗疫英雄赞

(一)

今年春节不平凡;

病毒袭击大武汉;

东西南北封城门;

路断人稀风声寒;

团年宴上人心酸。

中共中央发号令;

老将出马钟南山;

星夜登机到江城;

当机立断拿方案;

措施一出人心安。

(二)

一声令出中南山;

国家力量汇武汉;

军令一出如山倒;

政令一出齐动员;

打响生命保卫战。

子弟兵是定心丸;

军机起落如银燕;

白大褂与迷彩服;

掷地有声发誓言;

病毒不灭人不还。

(三)

多少医护无休眠;

冒死逆行斗毒顽;

生死线上忘生死;

荣辱祸福放一边;

人民生命大如天。

多少干部连轴转;

苦口婆心做宣传;

嘴干舌燥嗓冒烟;

一遍一遍又一遍;

守土担责绷心弦。

(四)

多少警察夜不眠;

非常时刻守平安;

瑟瑟寒风路口立;

目光炯炯警灯闪;

一腔警魂在心田。

多少赤子忧国难;

家国情怀如涌泉;

四海之内中国人;

感同身受心相连;

资金物质不断线。

(五)

中华民族几千年;

多少风雨与苦难;

英雄儿女代代出;

每有大事献肝胆;

国不分离家不散。

说一千来道一万;

难诉心中千千万;

快板传情赞英雄;

春暖花开终不远;

云开日出乌云散。

(六)

金色太阳照中华;

风物长宜放眼量;

晴空万里乌云散;

万紫千红花烂漫;

五星红旗迎风展;

胜利歌声多嘹亮;

振臂高呼齐呐喊;

打赢生命保卫战;

中国人民是好汉;

中国人民是好汉。

年2月17日载文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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